“沈修远。”他开口,声音不高,语速快:“做外贸。平时跑步、看书。讨厌香菜和下雨天。
”他身体前倾,越过桌面中央那杯冷掉的柠檬水,视线锁住我:“你呢?
”咖啡厅里暖气开得足,混杂着烘烤豆子的焦香和甜腻的蛋糕味。我端起面前温热的拿铁,
抿了一口,奶泡沾在唇边:“苏雯伊。”我放下杯子,
指尖无意识刮掉杯沿一点水渍:“刚辞职,想歇歇。没什么特别讨厌的,也没特别喜欢的。
”他嘴角动了动,勾出个算不上笑的表情,眼神却亮得惊人:“挺好。”他说,手伸过来,
指尖掠过我放在桌面的手背,快得像错觉,“不讨厌就是好的开始。”三天后,
红本本捏在手里。民政局门口台阶上,沈修远捏着我的手指,指腹带着薄茧,
摩挲我的戒指圈。阳光刺眼,他眯着眼看我:“雯伊,以后就是沈太太了。”语气笃定,
像又透着一股莫名的轻松。我喉咙有点紧,想说点什么,最后只“嗯”了一声。
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掠过他擦得锃亮的皮鞋尖。车子七拐八绕,
最后停在一栋老式居民楼下。外墙灰扑扑的,爬山虎枯了大半,
剩下些褐色的藤蔓死气沉沉地扒在墙上。楼道里光线昏暗,
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陈年灰尘混合的沉闷气味。沈修远掏出钥匙开门,动作有些急,
钥匙在锁孔里拧了两下才开。门刚推开一条缝,
一股更浓重的药味混着某种难以形容的衰败气息就涌了出来,沉沉地压在胸口。客厅很小,
家具塞得满满当当。一个枯瘦的老人陷在靠窗的旧沙发里,身上搭着条灰色毛毯,
脸朝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听见动静,他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那张脸像揉皱又被勉强抚平的黄纸,眼窝深陷下去,浑浊的眼珠动了动,
迟缓地聚焦在我们身上,又似乎什么都没看。“爸,”沈修远声音拔高了些,
带着一种刻意的、不自然的轻快:“看,苏雯伊,您儿媳妇。”他揽住我的肩,
往前推了半步。手掌隔着薄薄的毛衣,传来不容抗拒的力道。
老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破旧的风箱在艰难地抽动。
他枯枝般的手指在毛毯上蜷了蜷,似乎想抬起来,最终只是无力地搭着。
嘴唇艰难地嚅动了几下,没发出清晰的声音,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短短一瞬,又缓缓移开了,
重新投向窗外那片灰白的天。沈修远手臂收紧,几乎把我半圈在怀里。“爸这是高兴。
”他凑近我耳边,声音压得极低,温热的气息喷在我耳廓上:“他病着,说不了话。
”那气息带着一股淡淡的烟草味,此刻却像冰冷的蛇信,舔舐着我的皮肤。我僵在原地,
目光扫过这间拥挤、陈旧、被药味浸泡的屋子。沙发扶手上,
随意搁着一个打开的深棕色牛皮纸文件袋。袋口敞着,露出里面一叠白纸的一角。
最上面那张纸,抬头的几个加粗黑字异常醒目:XX市人民医院——病危通知书。
下面一行小字像淬了毒的针,猛地刺进我眼里:肝癌晚期。心脏在胸腔里狠狠一坠,
砸得肋骨生疼。沈修远揽着我肩膀的手,那滚烫的温度,此刻像烙铁一样灼人。
他还在低声说着什么,声音嗡嗡地响,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我一个字也没听清,
只死死盯着那张纸,那冰冷的诊断结果。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窜上来,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冲喜”两个字,带着旧报纸腐朽的霉味和冰冷的嘲讽,毫无预兆地撞进我的脑海,
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沈修远公司的写字楼像个巨大的金属蜂巢,
玻璃幕墙反射着午后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我拎着保温桶站在楼下,
里面是他昨天说想喝的老火汤。指尖捏着桶柄,关节有些发白。来这里,算是示好?
还是某种徒劳的确认?我自己也说不清。电梯门“叮”一声滑开,
金属门倒映出我有些模糊的身影。刚迈出一步,
一股浓郁的、甜腻到发齁的香水味猛地扑过来,撞得我呼吸一窒。
一个女人几乎是擦着我的肩膀挤进电梯。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
发出清脆又急促的“咔哒”声。她动作太快,带起一阵风,卷起我额前的碎发。
那股香水味霸道地占据了我周围的空气,甜腻中带着一股极具侵略性的麝香底调。
我下意识后退半步,皱眉。电梯门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大厅的嘈杂。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我和她,还有那令人窒息的香气。她按了楼层按钮,然后侧过身,
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肆无忌惮地落在我脸上。那张脸很精致,妆容一丝不苟,眼线上挑,
嘴唇涂着饱满的莓果红。眼神却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某种……近乎挑衅的玩味。
她从头到脚打量着我,视线像冰冷的小刀,刮过我的头发、脸颊、脖颈,
最后定格在我手中那个格格不入的保温桶上。“给沈修远送饭?”她开口,声音又尖又细,
带着一种黏腻的甜,却让人莫名发冷。我手指收紧,捏住保温桶的提手,指节微微泛白。
“嗯。”喉咙有些发紧,只发出一个单音。这女人的目光让我极其不适,
像被某种湿冷的爬行动物盯上。电梯缓缓上升,数字无声跳动。她忽然轻笑一声,
那笑声短促而尖锐,刮着耳膜。“真贤惠。”她拖长了调子,目光里淬着冰,
直直刺向我:“可惜啊,沈修远喜欢喝什么汤,我比你清楚得多。他胃不好,加了胡椒的汤,
喝了就皱眉。”她涂着精致甲油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卷着自己一缕垂落的发梢,
动作带着刻意的慵懒和炫耀。血液似乎一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
手脚冰凉。我盯着她,电梯顶灯惨白的光线落在她脸上,那抹红唇刺眼得像血。“你是谁?
”声音干涩得厉害。女人嘴角的弧度拉得更大,露出一个近乎残忍的微笑。“我?
”她微微歪头,眼神里的恶意几乎要溢出来,“我是朱雪。沈修远没提过我?
”她向前逼近一步,甜腻的香水味和口中呼出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像一张无形的网罩住我。
“我为他流过产,”她一字一顿,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重锤砸在我心上:“就在去年。
他说他爸快不行了,家里催得紧,得找个‘八字好’的冲冲喜。”她顿了顿,
目光在我脸上逡巡,捕捉我每一丝细微的裂痕,红唇开合,吐出最后一句,“他说,
你八字够硬,能镇得住。”“叮——”电梯门开。外面明亮的光线涌进来,刺得眼睛生疼。
苏晴最后剜了我一眼,那眼神混合着刻骨的怨毒和一丝扭曲的快意,像淬毒的冰凌。
她踩着那双尖锐的高跟鞋,扭着腰肢,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一下,又一下,重重砸在我耳膜上。
电梯门在我面前缓缓合拢,金属门映出我僵立的身影,脸色惨白如纸。
保温桶的提手深深嵌进掌心,滚烫的桶壁却传递不出一丝暖意。刚才那番话,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神经上。八字好?冲喜?原来如此!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腥气猛地冲上喉咙,我死死咬住下唇,
才没让那翻涌的东西吐出来。电梯数字继续跳动,上升,再下降。我像个被抽掉发条的木偶,
僵在角落。直到冰冷的金属门再次滑开,外面是嘈杂的一楼大厅。我踉跄着走出去,
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照进来,白花花一片,晃得人头晕目眩。手里的保温桶异常沉重,
里面的汤大概早就冷了,沉甸甸坠着,像个耻辱的标签。我走到垃圾桶旁,掀开盖子,
手一松。“哐当”一声闷响。温热的汤水溅出来,几点油星落在光洁的地面上,很快渗开,
留下几块难看的深色污渍。像被戳破的脓疮。---客厅的灯没开,
只有窗外城市的霓虹光晕渗进来,在地板上投下变幻的光斑。沈修远陷在沙发里,
手机屏幕的光幽幽地映亮他半边脸。他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
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专注,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温柔的放松。
空气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我站在玄关的阴影里,指尖掐进掌心,
留下几个月牙形的深痕。朱雪那张涂着莓果色唇膏的脸,她尖利的话语,
还有沈修远此刻对着手机屏幕的神情,像无数碎片在脑子里疯狂搅动、冲撞。
“今天在公司楼下,”我的声音在寂静里响起,干涩得厉害,像砂纸摩擦过木头,
“我遇见朱雪了。”沈修远滑动屏幕的手指猛地顿住。屏幕的光暗下去一些,
他脸上的笑意瞬间冻结,然后迅速消失。他抬起头,眼神从手机屏幕挪到我脸上,
那里面残余的一丝柔和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被打扰的不耐和冰冷的审视。
“她跟你说什么了?”他问,声音绷得紧紧的,像拉满的弓弦。“她说她为你流过产。
”我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这几个字,每个音节都像冰棱砸在地板上,“她说,你娶我,
只是因为算命的说我八字好,能给你爸冲喜。”沈修远“腾”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动作太大,
带倒了旁边矮几上一个空玻璃杯。杯子“哐啷”一声滚落在地毯上,闷闷地弹跳了一下,
没碎。他看也没看,两步跨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瞬间笼罩下来,
带着一股压迫性的阴影和淡淡的酒气。“你听她胡说八道什么!”他低吼,
声音带着被戳破的恼羞成怒,额头上的青筋隐隐跳动:“她就是个疯子!神经病!
见不得别人好!”他伸出手,似乎想抓住我的肩膀,又猛地顿在半空,手指蜷缩着,
骨节泛白:“她身体不好,脑子也有问题,受了刺激就胡说八道!你跟她计较什么?
”“身体不好?”一股火猛地从脚底窜上头顶,烧得我眼前发红。我仰头逼视着他,
几乎能听到自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的声音:“身体不好就可以满嘴喷粪?
身体不好就可以污蔑你?沈修远,你到底在维护谁?”“我说了她是胡说!
”他声音陡然拔高,近乎咆哮,唾沫星子几乎溅到我脸上。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
眼神在我脸上扫过,又飞快地移开,最终落在黑暗的墙角,
带着一种刻意的回避和厌烦:“你他妈能不能别这么疑神疑鬼?她一个病人,
你跟她较什么真?有意思吗?”他猛地转身,抓起沙发上的外套,大步走向门口,
背影绷得像一块冰冷的铁板。“砰!”防盗门被狠狠甩上,震得墙壁都在嗡嗡作响。
巨大的声响在死寂的客厅里回荡,震得我耳膜生疼。我站在原地,浑身冰冷,
只有被他吼过的那半边脸颊还在隐隐发烫。空气里还残留着他愤怒的气息和那股淡淡的酒味。
身体里的力气仿佛一瞬间被抽空,我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
地毯粗糙的纤维摩擦着皮肤,带来轻微的刺痛。他走了。
为了那个“胡说八道”、“身体不好”的朱雪,他对我大吼,摔门而去。黑暗的角落里,
似乎传来朱雪那尖利又得意的笑声,穿透厚重的门板,一声声扎进我的鼓膜。
---日子像掺了沙子的粥,勉强往下咽。沈修远摔门而出的那晚之后,
我们之间竖起了一道无形的冰墙。他回家更晚,身上偶尔带着不同的香水味,
有时是甜腻的花香,有时是冷冽的木调。我学会了视而不见,把精力投向别处。书桌抽屉里,
那本蒙尘的法律专业书籍被我重新翻了出来。指尖划过书页,发出沙沙的轻响,
那些曾经熟悉又陌生的条文案例,此刻成了我唯一的浮木。这天下午,一家新开的网红书店。
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滤进柔和的阳光,空气里弥漫着咖啡香和纸张油墨特有的味道。
我需要查点资料,这里的法律专区比较齐全。书架很高,深色的木质在灯光下泛着哑光。
我踮起脚,指尖费力地去够顶层那本厚厚的《刑法案例精析》。书脊有点滑,
试了几次都差一点。“要这本?”一个温和的男声在身侧响起。同时,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松地越过我的头顶,准确地捏住了那本书的书脊,将它抽了出来。
我转头。是个陌生男人,穿着质地考究的浅灰色羊绒衫,面容清俊,眼神温和清澈,
像秋日的湖水。他微笑着将书递给我。“谢谢。”我接过书,有些意外。“不客气。
”他笑容很浅,带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看你踮脚挺费劲的。我也常来这里找资料,
法律这块,冷门书多。”他目光扫过我怀里几本摊开的专业书,没有过多停留,
只是微微颔首,“你忙。”说完,便转身走向另一个书架区域,步履从容。萍水相逢,
恰到好处的援手。我低头翻看手中的书页,刚才那点小小的波澜很快平复下去。
资料查得差不多,我抱着几本书走向靠窗的咖啡区,想找个位置整理笔记。
目光随意扫过靠里侧一个被高大绿植半掩的卡座。脚步猛地钉在原地。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