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浸了水的银纱,软软地铺在嘉靖二十三年江南水乡的乌瓦白墙上。
河水托着碎银般的光,乌篷船在垂柳下轻轻晃荡,蛙鸣与纺织娘的碎语断续传来。
村口那棵三人合抱的老槐树最是稀奇,虬结苍黑的树皮沟壑里,渗出丝缕缕暗红色的光,
在静夜里如同千百条游动的血丝,把周遭的尘土落叶都染上一层幽微的绯色。
更夫王老四的梆子声由远及近,“梆——梆——”,他行至树下,
照例对着那游弋的红光恭恭敬敬作了个揖,这才拖着步子往别处去——这是祖辈传下的规矩,
村里人都说,那红光里头住着月下老人,专司牵系人间姻缘的红线哩!“嘶——”绣坊里,
灯火如豆,将尽未尽的火苗挣扎着跳动了一下,映照着绷架上那幅尚未完成的“鸳鸯戏水”。
柳青娘猛地缩回手,一滴殷红的血珠从指尖迅速冒出,不偏不倚,
洇在粉色缎面上那只绣了一半的雄鸳鸯羽翼间,像一粒突兀的朱砂痣。
她下意识将那刺痛的指尖含入口中,淡淡的铁锈味混着满屋子丝线特有的甜香,
在舌尖弥漫开来。窗外忽然喧腾起来,鼓乐喧天,
两盏硕大的红灯笼引着一顶披红挂彩的花轿热热闹闹地转过巷口,唢呐声尖锐喜庆,
几乎要刺穿耳膜。青娘放下手,扒着糊了薄纸的窗棂望出去,怔怔地看着那顶花轿,
新娘子绣着金凤的裙裾在轿帘下若隐若现,晃得人眼花。
直到那抹明艳的红色彻底消失在巷子尽头,她才惊觉颊边一片冰凉。抬手一抹,竟是颗泪珠,
不偏不倚,滴落在枕畔那半截被摩挲得温润光滑的木梳上。梳齿间的缝隙里,
似乎还残留着母亲的气息,断口处那道狰狞的裂痕,
永远提醒着她七岁那年的冬天——娘亲弥留之际塞给她这半截木梳,
门外是父亲摔门而去的刺耳巨响和继母王氏尖刻的冷笑。“死丫头!天生的丧门星!
”天边才泛起蟹壳青,继母王氏那能穿透几道墙的尖利嗓门就撞开了绣坊吱呀作响的木门。
她身后跟着个脸皱得像核桃的媒婆,两人缎子面的绣花鞋踩得地上刨花纷飞。
王氏几步冲到青娘面前,金镯子随着她夸张的动作哐啷作响,
一把拽过青娘纤细的胳膊:“瞧瞧!这细皮嫩肉的,天生就是官家小姐的命!”她力气极大,
青娘一个踉跄,手边的绣架被带歪,绷紧的丝线发出细微的呻吟,“盐商周老爷六十大寿,
天大的福气,抬举你去做填房!这可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富贵窝!”话音未落,
一个沉甸甸的粗布钱袋狠狠砸在绣架旁的地上,袋口松散,几锭雪白的官银滚了出来,
沾上灰蒙蒙的地面,也蹭污了青娘脚边绣架上半幅洁净的缎面,那对相依相偎的鸳鸯,
瞬间像是被泼了半边污血。青娘的脸瞬间失了血色,攥着那半截木梳的手指骨节泛白,
指甲几乎要嵌进梳背的木纹里。她死死盯着继母那张被贪婪扭曲的脸,
声音发颤:“前头两个夫人……一个投了井,
一个悬了梁……您让我去陪那个半截入土的棺材瓤子?”“啪!
”扫帚杆带着风声狠狠抽在她单薄的脊背上,火辣辣的痛感炸开。“克死爹娘的扫把星,
还装什么金枝玉叶的清高!”王氏唾沫横飞,金耳坠在耳边疯狂摆动,
“周家手指缝里漏出的银子,买你十条贱命都够!”旁边的媒婆假惺惺地上前搀扶,
手上硕大的金戒指故意刮过青娘刚刚被针扎破的指尖:“大小姐哟,您这细皮嫩肉的,
过去了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多少人求都求不来……”混乱中,
一只温热粗糙的手悄然塞过来一块微硬的饴糖。是绣坊的老板娘。她什么也没说,
只是用力握了握青娘冰凉颤抖的手,浑浊的眼里满是无声的怜悯。
青娘舌尖顶着那小块迅速化开的甜,一股巨大的、浸透了黄莲般的苦涩却堵在喉咙口,
沉甸甸地往下坠,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子时的梆子声敲过三响,整个村落沉入死寂。
青娘赤着脚,无声地踏过露水浸湿的青石板路。冰凉的湿意顺着脚心直往上钻。老槐树下,
白日里收敛的红光此刻仿佛活了过来,在树皮沟壑间流淌跳跃,
将满地堆积的落叶都映照得如同泼洒了一层粘稠的、半凝固的鲜血。
额头抵上皲裂粗糙的树干,那半截木梳尖锐的断口深深硌进掌心。
积蓄了一整天的泪水终于决堤,
汹涌而出:“娘……娘您若还在……”滚烫的泪珠砸在虬结裸露的老树根上,
“滋”的一声轻响,竟冒起一缕淡淡的青烟。霎时间,万籁俱寂。连风似乎都停了。
头顶簌簌作响,无数金红的槐叶如雨般密集坠落。
一声悠长、沉重得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叹息,毫无预兆地从树干内部传来,
震得青娘心头一悸,骇然倒退几步。就在她踉跄后退的刹那,那虬结盘绕的树皮深处,
“咔嚓”一声脆响,竟生生裂开一道半尺长的缝隙!猩红的光芒如同积蓄了百年的洪水,
汹涌澎湃地从裂缝中喷薄而出,瞬间将树下染成一片刺目的血海!光芒之中,
一张由流动的光影和古老树皮纹路交织而成的巨大脸庞,缓缓凝聚浮现。
雪白蓬松的长须如同千年古树的垂落根须,在红光中无风自动,
深邃的树瘤构成慈祥而疲惫的眉目。青娘双腿一软,“扑通”跪倒在泥泞冰冷的地上。
发髻散开,那半截视为生命的木梳“当啷”一声,脱手坠地,滚落在树根旁。“莫怕。
”那光影与树皮构成的面孔开口,声音低沉浑厚,如松涛掠过幽谷,带着亘古的沧桑,
“老朽等这一滴痴情泪……等了整整三百年了。”猩红的光芒如同拥有生命与意志,
在树皮深壑的纹路间活泼地游弋穿梭,仿佛一条条燃烧的血脉。柳青娘跪在泥泞里,
惊惶地用手撑地向后挪动,冰凉的泥浆浸透了粗布裙裾,黏腻地贴在腿上。
那巨大光影与树皮聚成的面孔明明暗暗,虬结如根的白须微微拂动,
几乎扫过她沾满泪痕和冷汗的额角。“三百年……”苍老的声音震荡着空气,
连周围的落叶也跟着簌簌颤抖,“当年,你外祖母穿着嫁衣,也曾在此处哭断肝肠,
她的泪珠儿……也这般滚烫灼人。”青娘心中惊疑不定,
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瞟向跌落在地的木梳。她试探着伸出手去够,指尖离梳齿尚有几寸距离,
一根黝黑如铁、布满苔藓的树根突然如灵蛇般窜起,卷起那半截木梳,
稳稳托举到那光影面孔前的红光晕染之中。奇异的景象发生了!木梳的梳齿缝隙间,
竟袅袅逸散出缕缕乳白色的雾气。雾气迅速凝聚,光影流转间,
一个头戴凤冠、身着霞帔的少女身影渐渐清晰。少女正对着槐树掩面哭泣,
声音悲切欲绝:“若非要我嫁与那痨病鬼做填房……我宁可绞了这三千烦恼丝,
青灯古佛了此残生!”那眉眼轮廓,竟与青娘有五六分相似!“那是……”青娘失声惊呼,
话音未落,雾影猛地一阵剧烈波动,如水面被打破。那凤冠霞帔的少女形象倏忽变幻,
竟成了她记忆中母亲年轻时的模样!母亲柳云娘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
跪在滂沱大雨里,对着槐树苦苦哀求:“树神在上,开恩垂怜……求您庇佑我这苦命的孩儿,
不求富贵荣华,但求将来能得个善终……”那襁褓中的婴儿,赫然便是幼年的柳青娘!
红光骤然收束,不再如洪水奔流,
而是凝聚成一个约莫三尺高、由纯粹光焰构成的慈祥老者虚影。老者腰间,
悬挂着一卷古朴的竹简,此刻正发出哗啦啦的翻动声响。青娘眼尖,惊鸿一瞥间,
竟看到竹简上一道金光闪过,浮现出母亲“柳云娘”的闺名,
旁边紧缀着两个刺目的血红色小字——“早夭”!“老朽本是月下老人座前,
掌管姻缘簿册的掌簿仙。”树精虚影缓缓开口,指间捻着一根若隐若现的红线,
那红线竟似从青娘脸上尚未干涸的泪痕里抽取出来,泛着温润的光泽。
“只因……动了恻隐之心,怜惜几对苦命鸳鸯,擅改了姻缘簿上的几笔勾画……触犯天条,
被贬谪于此,做个看守姻缘树的精怪。”树精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他忽然将手中的竹简倒转过来,对着青娘。柳云娘的名字旁边,一行暗沉的墨迹扭曲着浮现,
赫然是继母“王氏”的闺名!更令青娘心惊的是,墨迹之上,
竟隐隐浮动着一行小字——前世:画舫歌姬金牡丹。“她前世因妒忌你娘嫁得良人,
今生便成了你的命中劫数。”树精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洞穿世情的讥诮。
他宽大的袍袖轻轻一挥,虚空中光晕流转,
两幅截然不同的景象如画卷般展开:一幅是富态的周老爷,满面油光,
正恶狠狠地用烧得通红的烟杆,烫在跪地求饶的发妻手背上,
皮肉焦糊的气味仿佛隔着光影传来;另一幅,则是赵家少爷那张风流倜傥的脸,
此刻扭曲着暴戾,将一枚定情的羊脂玉佩狠狠砸向一个跪地哭泣的小丫鬟,玉佩碎裂,
丫鬟额角血流如注。青娘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直窜头顶,喉咙发紧,
声音干涩:“我……我该当如何?”“天意难测,人心可赌!”树精双眸精光一闪,
声如金石相击,“与老朽赌一局姻缘!”他并指如刀,
对着那根悬浮在青娘泪痕之上的红线凌空一划!半截红线应声而断,落入老者掌心。
他另一只手虚引,从老槐树裂开的缝隙中,
引出一滴浓稠如血、散发着奇异清香的琥珀色树汁。汁液与那半截断开的红线相遇,
瞬间融合、凝固,化作一根看似普通、触手冰凉、隐隐有流光内蕴的红色手绳。“三日为限!
”树精将红绳郑重地套在青娘纤细的手腕上,那冰凉的触感让她浑身一颤。
“若在这三日之内,你寻得真心待你之人,令此绳心生感应,
鸣响如琴瑟和鸣……老朽便豁出去,替你逆天改命,成全你的姻缘!
”树精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若三日已过,红绳寂然无应……”他袍袖再拂,
那卷竹简在青娘眼前哗啦啦翻动,最终定格在一页,其上赫然浮现出“柳青娘”三个字,
后面跟着令人心胆俱裂的三个字——周赵氏!远处,王氏那尖利如锥的嗓音穿透寂静的夜,
由远及近:“死丫头!定是跑到这里偷汉子来了……”树精的虚影猛地一晃,身形急退,
瞬间没入那裂缝渐合的树干之中,只余一声叹息般的低语,清晰地送入青娘耳中:“切记!
村西铁匠铺那后生……每年清明,都来祭拜你娘亲……”红光迅速黯淡、收敛,
最终只剩下树皮缝隙间一丝微弱的脉动,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幻梦一场。青娘猛地回神,
慌忙将手腕上的红绳往袖子里藏。王氏高举的火把已经逼近眼前,
跳跃的火光将她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映照得格外狰狞。
她鬓边那对沉甸甸的金耳环在火光里剧烈晃动:“小贱蹄子!果然躲在这里!
看老娘不打断你的腿!”她伸手就恶狠狠地朝青娘的头发抓来!“娘!您看岔了!
”青娘急中生智,强压下心头的惊悸,手指颤抖地指向老槐树后方幽深的树林,
“刚……刚才有只大白狐,叼着只大山鸡‘嗖’地钻进那边去了!
”趁王氏和随后赶来的几个村汉惊疑不定地朝她所指的方向张望、火把的光影晃动混乱之际,
青娘像只受惊的狸猫,矮身一窜,飞快地钻进老槐树后方一个被藤蔓遮掩了大半的树洞。
腐叶堆积、潮湿阴暗的树洞里,一股浓重的泥土和朽木气味扑面而来。就在她屏住呼吸,
心跳如鼓时,脚下腐叶堆里,竟悄无声息地亮起一点、两点、三点……无数点幽绿色的微光!
这些微弱却清晰的萤光,并非散乱,而是如同被无形的手指引着,
在黑暗的地面上迅速排成一个清晰的箭头!箭头所指的方向,正是村西!而顺着箭头的方向,
穿过稀疏的灌木,一阵熟悉而富有节奏的“铛……铛……”的打铁声,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
青娘的心跳得更快了,她拨开挡在眼前的湿冷藤蔓和荆棘,循着那打铁声和萤光的指引,
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村西走去。终于,穿过最后一片浓密的灌木丛,眼前豁然开朗。
村西头那间简陋却熟悉的铁匠铺子,炉火的微光透过糊了厚纸的窗户透出来,暖融融的,
在寒夜里格外醒目。青娘放轻脚步,如同捕猎的猫儿般小心翼翼地靠近。
墙角一个积了雨水的小水缸里,
清晰地倒映出铁匠铺内的景象——健硕的李铁匠赤裸着精壮的上身,
古铜色的脊背在炉火的映照下布满汗珠,他正背对着窗户,站在一张小小的供桌前供桌上,
一块小小的木牌位被擦拭得干干净净,
上面刻着的字迹在水缸倒影中清晰可辨——“柳氏云娘之位”。他正虔诚地点燃三炷细香,
烟雾袅袅升起。“铛啷啷!”青娘心神巨震,藏在袖中的红绳竟不知怎的突然滑落,
不偏不倚,正好撞倒了墙角倚放着的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锹,发出一连串刺耳的金属碰撞声!
“谁?!”李铁匠猛地转身,如电的目光射向窗外,
动作带起的风将那供桌上的果盘震得一晃,一只洗得发亮的红苹果滚落在地。同时滚出的,
还有半块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形状熟悉的麦芽糖——正是青娘七岁那年,母亲新丧,
她饿得躲在柴房哭泣时,那个沉默的少年偷偷塞给她的那一模一样的麦芽糖!
村道上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闹。八抬大轿稳稳停在绣坊门口,
轿帘上缀满了晶莹剔透的珍珠,被风一吹,叮叮当当作响,晃花了人眼。
十二个身着水绿色比甲、梳着双丫髻的丫鬟,
怀里抱着高耸如山的绫罗绸缎、精致妆匣、胭脂水粉,鱼贯而入,几乎遮住了她们的脸。
赵家少爷手持一把展开的泥金折扇,扇面上名家绘制的山水氤氲在烟云里,
更衬得他面如冠玉,风流倜傥。他摇着扇子,目光落在绷架前低头不语的青娘身上,
嘴角噙着一丝志在必得的浅笑:“听闻姑娘的绣活巧夺天工,比那顾二娘也不遑多让。
小生特来求一幅并蒂莲的帐檐子,不知姑娘可愿成全?
”继母王氏眼珠都快粘在那堆华美的绸缎和丫鬟捧着的紫檀木首饰盒上了,她往前凑得太急,
带翻了青娘手边案几上的粗陶茶盏。浑浊的茶水泼溅出来,
瞬间污了绷架上那幅即将完成的《荷花翠鸟图》,墨绿的荷叶上洇开一大片污黄的茶渍。
“哎哟我这笨手笨脚!”王氏假意惊呼,赵少爷却早已一步上前,
玄色云纹靴的靴尖“恰好”踩在那片污渍上。他面上毫无愠色,
反从袖中掏出一方雪白、绣着缠枝莲纹的丝帕,那料子细腻得如同凝脂,轻轻递到青娘面前,
语气温存:“苏州织造局特贡的冰蚕丝帕,给姑娘拭手,莫脏了这双巧手。
”青娘下意识地缩手,腕间那根冰凉的红绳,依旧沉寂如死铁,毫无反应。三日后,
赵家那艘雕梁画栋的三桅楼船泊在了村外烟波浩渺的镜湖之上。船身雕刻着繁复的花鸟,
琉璃窗格在日光下折射出七彩光华。赵少爷指着窗外延绵三十里的灼灼桃林,
语气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矜持与炫耀:“此乃前朝驸马爷的别业,去年家父已将其纳入囊中。
”船内,歌姬玉指纤纤,拨弄着琵琶,软糯的吴侬软语吟唱着《牡丹亭》的工尺谱。
赵少爷听得兴起,以指击节,腰间一枚羊脂美玉精雕细琢的缠枝莲纹玉佩,
“无意间”从衣襟内滑出半截,在午后的阳光照射下,那温润通透的玉质和御赐的印记,
明晃晃地刺着青娘的眼睛。“青娘姑娘可知?”赵少爷忽然倾身靠近,
一缕名贵的龙涎香气袭来。他袖中滑出一个赤金嵌宝镯子,轻轻推到青娘手边,
“家父近来……竟逼我娶那布政使家的千金……”他故作忧郁地叹了口气,
“那小姐……听闻脸上麻子多如星斗,性情更是……唉!
”那根冰凉的红绳在青娘腕上倏地微微一颤,一缕极淡的黑气悄然缠绕其上,
如同墨汁滴入清水。青娘心头一跳,目光扫过那装着金镯的锦盒,
盒角一抹残留的、不属于她的艳红胭脂痕,刺眼地映入眼帘。屏风后,
似乎传来若有似无的、极力压抑的女子啜泣声。青娘借着整理衣袖的动作,
目光飞快掠过那弹琵琶的歌姬,只见她低垂的广袖下,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
上面赫然印着两道新鲜的、青紫色的指痕。月挂柳梢,
白日里喧闹的画舫已笼罩在朦胧夜色中。一个丫鬟悄然来到青娘暂歇的舱室外,
塞给她一方洒了浓烈蔷薇露的绢帕,低声道:“小姐,少爷请您花园一叙,有要事相商。
”那帕子香气馥郁得令人头晕。青娘心神不宁,刚踏入花园深处,便觉四周黑影幢幢,
假山石后,分明有人手持麻绳圈套,在月光下泛着冰冷的青白色。
“……只要生米煮成了熟饭,老夫人那里自有我去分说!
”赵少爷刻意压低却难掩得意的声音,从不远处的凉亭里飘来,带着夜晚湖风的凉意,
“周老爷那边,管家早已打点妥帖,银钱开路,无往不利。
横竖……不过是个破了身的……”“铮——!”凉亭里的话音未落,
青娘腕间那根沉寂许久的红绳猛地绷紧、拉直!如同蓄满力的弓弦骤然弹响,
发出一声尖锐短促的铮鸣!一股寒意直冲头顶,青娘浑身汗毛倒竖,想也不想,
猛地倒退两步,后背狠狠撞在身后一尊青铜仙鹤灯台上!“哐当”一声巨响,
沉重的灯台倾倒,灯油泼溅,燃着的灯芯瞬间引燃了旁边垂落的茜纱帐幔!“走水了!
快救火啊!”青娘尖声大叫,浓烟迅速弥漫开来。
趁着人影晃动、救火声四起、一片混乱之际,她飞快地扯散自己的发髻,
混入惊慌失措、提着水桶奔跑的下人之中。夜风里,
清晰地传来赵少爷气急败坏的咆哮:“废物!一群废物!给我把人找回来!
”青娘不顾一切地奔跑,直到肺叶火辣辣地疼,才在村口那熟悉的叮当声附近停下来,
背靠着一堆码放整齐的干柴垛大口喘息。铁匠铺的窗户透着暖黄的光,
火星不时从窗缝里飞溅出来。窗内,李忠赤裸着精壮结实的上身,古铜色的脊背肌肉虬结,
汗珠在炉火的映照下闪闪发光。他手中的铁锤高高扬起,
正专注地捶打着铁砧上那支银簪的簪头莲花银胎,每一锤落下,都带着千钧之力,
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虔诚。
“叮——”就在青娘目光落在那支在火光中逐渐成型的银簪上时,腕间那根冰凉的红绳,
毫无预兆地发出一声清越悠长的鸣响!如同山涧清泉滴落深潭,纯净通透,
瞬间穿透了夜的寂静!这声音如此清晰,竟惊得檐下熟睡的一窝麻雀扑棱棱乱飞,
消失在墨蓝色的夜空中。淬火池里的蓝焰猛地蹿起老高!李铁匠似有所感,
突然停下了手中的铁锤,猛地抬头望向窗外!隔着氤氲的水汽和跳跃的火光,
四目相对的刹那——“扑通!”那支几乎成型的莲花银簪,从他因惊愕而微松的手中滑脱,
直直坠入烈焰熊熊的淬火池中!溅起的火星如同无数颗炸开的、细小而璀璨的星辰,
瞬间点亮了铁匠铺昏暗的角落,也映亮了两人眼底瞬间涌起的复杂情绪。“嗞啦——!
”银簪坠入淬火池的瞬间,一股浓烈的白雾伴随着刺耳的声响腾空而起,足有丈余高!
李铁匠的脸色骤变,想也不想,竟猛地探出那只布满厚茧、沾满煤灰的大手,
赤手空拳地插进那池冒着幽幽蓝焰、温度足以熔金化铁的滚烫池水中!“嗤!
”皮肉接触烈焰的声音令人牙酸。爆开的火星如同愤怒的火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