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水顺着林晚的鬓角滑下,蜿蜒出一道微凉的痕迹,最终“啪嗒”一声,
砸在油腻腻的灶台不锈钢边缘。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味道——新鲜食材的鲜甜、滚烫油脂的焦香,
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旧木头和尘埃的陈腐气息。这间厨房,是“喜鹊里”的心脏,
如今正被她这个新主人榨取着最后一点生命力。门外大堂的喧闹隔着门板嗡嗡地透进来,
带着一种令人心浮气躁的能量。今天是“喜鹊里”试营业的第一天,也是林晚豪赌的开始。
她几乎押上了毕业五年、没日没夜在别人后厨打拼攒下的全部身家,
外加一笔数额惊人的贷款,才从那位急着脱手的老周老板手里,
盘下了这家濒临倒闭、在城西美食街苟延残喘的老式酒楼。“晚姐!
三号桌的‘凤凰烩’好了没?客人催第二遍了!”学徒小海猛地拉开厨房门,
一股更大的嘈杂热浪涌了进来,裹挟着他焦急的喊声。林晚猛地回神,
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面前那口咕嘟作响的大砂锅。绛红色的汤汁在锅里翻滚,
包裹着炖得酥烂的蹄筋、海参和花胶,浓郁的香气霸道地升腾。她抄起长柄勺,手腕一沉,
精准地舀起一勺浓汤,凑近鼻尖深深一嗅。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成了!”她眼睛一亮,
果断关火,“上菜!”小海如蒙大赦,手忙脚乱地端过托盘。林晚靠在灶台边,
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后背的厨师服早已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累,是真的累。
从凌晨四点到现在,她的神经像绷紧的琴弦,一刻也不敢松懈。
可看着小海端着那锅凝聚了她无数心血的“凤凰烩”冲出去,
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食客们品尝第一口时发出的满足喟叹,一股滚烫的暖流又冲散了疲惫。
值了。只要“喜鹊里”能活过来,一切都值。她拧开水龙头,掬起冰凉刺骨的水扑在脸上,
试图浇灭因过度兴奋和紧张而烧灼的神经。就在这时,裤兜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
屏幕上跳动着“刘律师”三个字。林晚心头莫名一跳。
这位负责处理“喜鹊里”产权过户的律师,在这个节骨眼上打来电话,
总让人觉得不是什么好事。她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在围裙上胡乱擦了两下,接通电话。
“林小姐,”刘律师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公事公办的平稳,
“关于‘喜鹊里’的产权文件,有个细节需要跟您当面再确认一下。您看您现在方便吗?
或者等您忙完?”林晚心里那点不妙的预感瞬间放大。“细节?”她追问,
声音不自觉地绷紧了,“产权有问题?不是都签过字了吗?”“手续是完备的,林小姐放心。
只是…有一份附属协议,之前老周老板那边可能沟通上有些遗漏,需要您补签一下。
”刘律师的语气依旧平稳,却透着一股不容商量的味道,“最好今天,我在律所等您。
”一股凉意顺着脊椎爬上来,瞬间驱散了脸上的水汽和厨房的燥热。附属协议?沟通遗漏?
林晚握着手机,指尖冰凉。
老周老板那张总是带着点世故圆滑和急于脱手解脱的脸在她脑海里闪过。她深吸一口气,
竭力稳住声线:“好,我现在过去。”律所空调开得很足,冷气森森。
林晚坐在宽大的皮椅上,对面是西装革履、表情一丝不苟的刘律师。
那份所谓的“附属协议”摊开在光洁的红木桌面上,像一块冰冷的铁板。
她的目光死死钉在协议最核心的那几行条款上,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
球生疼:>“喜鹊里”酒楼产权包含字号、配方等无形资产与周予安先生婚姻状态绑定。
产权持有者需与周予安先生缔结合法婚姻关系。>若婚姻关系解除,则产权自动失效,
由周氏家族无条件收回。>……“周予安?”林晚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是谁?
”刘律师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是老周老板的独子。
常年在国外,最近刚回来。”林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她想起签合同那天,
老周老板闪烁其词,只催促她赶紧签字接手,对后续手续打包票说“都安排好了”。
原来坑挖在这里!她用全部身家,买下了一个“已婚”的身份?
一个捆绑在陌生男人身上的酒楼?“这……这算什么?欺诈?”林晚猛地站起来,
双手撑在桌沿,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她感觉自己像一条被钓上岸的鱼,徒劳地挣扎。“林小姐,请冷静。
”刘律师的语气依旧平稳得像一潭死水,“合同主体条款清晰,产权转让是真实的。
这份婚姻绑定协议,作为附属条款,在初始产权文件里有索引提及,
只是您当时没有要求查阅全部附件。从法律程序上讲,它有效且必须执行。否则,
”他顿了顿,目光透过镜片带着一丝锐利,“您不仅会失去‘喜鹊里’,
前期投入也将因‘违约’而无法追回,并面临周家的追偿。”“违约”两个字像两记重锤,
狠狠砸在林晚心上。失去“喜鹊里”?失去所有?负债累累?不!绝对不行!
那是她全部的心血和希望!愤怒、屈辱、被算计的冰冷感交织着,几乎让她窒息。
她死死咬着下唇,口腔里弥漫开一丝铁锈味。偌大的律所办公室,
只剩下空调单调的嗡鸣和她自己粗重的呼吸声。不知过了多久,
那阵要将她撕裂的眩晕感才稍稍退去。林晚慢慢松开撑着桌沿的手,
身体里那股支撑她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她颓然跌坐回冰冷的皮椅里。
眼前是“喜鹊里”油腻却充满烟火气的灶台,是小海端走“凤凰烩”时亮晶晶的眼睛,
是门外食客隐约的谈笑声……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沉甸甸的现实。“好。”她抬起头,
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像淬过火的刀刃,“我签。
”刘律师似乎并不意外这个结果,只是微微颔首:“周予安先生已经在另一间会客室等候。
协议需要双方共同签署。”另一间会客室的门被推开。林晚走进去,
目光落在窗边的男人身上。他很高,穿着剪裁精良的浅灰色羊绒衫和休闲长裤,背对着门口,
正望着窗外城市的车水马龙。午后的阳光勾勒出他挺拔而略显清冷的轮廓。听到动静,
他转过身来。林晚的心跳漏了一拍。周予安。
真人远比老周老板手机里那张模糊的旧照要清晰得多。五官是极好的,深邃的眼窝,
挺直的鼻梁,下颌线条干净利落。但那双眼睛……林晚心里咯噔一下。
那是一双极漂亮的眼睛,瞳仁颜色偏浅,像沉淀的琥珀,本该是温暖的色泽,
此刻却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审视的疏离,像隔着橱窗在观察一件物品。没有愤怒,
没有意外,只有一种置身事外的冷静。“林小姐。”他开口,声音低沉悦耳,却没什么温度,
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掠过她额角未干的汗迹和略显疲惫的脸庞,
最后落在那份被他父亲精心设计的协议上。没有寒暄,没有解释,
仿佛这场荒诞的联姻只是一桩亟待完成的普通商务合同。这种彻底的平静,
比任何指责都更让林晚感到一种冰冷的屈辱。好像她,连同她拼尽一切换来的“喜鹊里”,
在他眼里,都只是一份文件上的条款。“周先生。”林晚强迫自己挺直脊背,
迎上他那双过于冷静的眼睛,声音带着紧绷的沙哑,像砂纸磨过,
“情况刘律师应该都跟你说了。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
清晰得如同在宣读自己的判决书,“酒楼,我必须保住。这份协议,我可以签。
”周予安微微挑了一下眉梢,示意她继续,姿态依旧从容。“但是,”林晚的声音陡然拔高,
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锐利,“我有条件。第一,这只是权宜之计,是保住‘喜鹊里’的契约!
‘喜鹊里’一旦恢复盈利,达到双方认可的稳定水平,我们立刻办理离婚手续,解除绑定!
第二,婚姻存续期间,双方互不干涉对方私生活!第三,酒楼的一切经营决策权,在我!
”她一口气说完,胸口微微起伏,目光灼灼地盯着周予安,
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亮出利爪的母狼。会客室里陷入短暂的沉寂。阳光透过百叶窗,
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周予安的视线,终于从那份协议,缓缓移到了林晚的脸上。
他看着她眼中燃烧的不甘和倔强,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几秒钟后,
他嘴角似乎极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林晚几乎以为是错觉。
“很合理。”他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喜怒,“成交。”他甚至没有讨价还价,
仿佛她提出的条件早在他的意料之中,或者,对他而言根本无关紧要。
他拿起桌上早已准备好的签字笔,旋开笔帽,动作流畅而优雅。笔尖落在纸页上,
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周予安”三个字,在他笔下显得遒劲有力,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林晚看着他签完,看着他推过协议。她拿起笔,
冰凉的金属触感刺着她的指尖。她停顿了一瞬,目光扫过那几行决定她未来命运的冰冷文字,
最终,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在“林晚”的位置上,用力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最后一笔落下,尘埃落定。她和他,在法律上,成了夫妻。一个为了酒楼,
一个……她到现在也不明白,周予安到底图什么?仅仅是为了他父亲那点可笑的执念?
“合作愉快,林老板。”周予安放下笔,伸出手。那只手骨节分明,干净修长。
林晚看着那只伸过来的手,只觉得无比讽刺。她无视了那只手,
猛地将那份签好字的协议抽过来,紧紧攥在手里,纸张在她掌心发出轻微的脆响。
“记住你的承诺,周先生。”她丢下这句话,不再看他一眼,转身大步离开了会客室,
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急促的回响,
每一步都像是要踏碎这荒谬的现实。直到走出律所大楼,炽热的阳光兜头浇下,
林晚才停下脚步,靠在冰冷的玻璃幕墙上,大口地喘着气。那份协议被她攥得死紧,
纸张的边缘深深硌进掌心。她抬头,望向城市灰蒙蒙的天空,阳光刺得她眼睛发酸。喜鹊里。
她喃喃念着这个名字,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必须活!必须活得比谁都好!
活到足够强大,然后,彻底斩断这该死的枷锁!“离婚快乐套餐,一份!
”“‘喜鹊里’绝唱,吃了真能快乐分手?给我来一份尝尝!
”“‘前尘往事一口闷’配‘一刀两断辣子鸡’?老板有创意啊!下单!
”……“喜鹊里”大堂里,人声鼎沸,几乎要掀翻那有些年头的雕花房梁。
原本稀稀拉拉的座位此刻座无虚席,门口甚至还排起了小小的队伍。
服务员穿着统一的新制服,端着托盘在桌椅间灵活穿梭,脸上带着久违的忙碌和兴奋。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香气激烈碰撞的味道——辣椒的焦香、麻油的辛香、炖汤的醇厚,
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酒气。林晚站在后厨门口,撩起布帘一角,静静地看着这喧闹的一幕。
才三天。仅仅三天前,这里还冷清得像座坟墓。而这一切翻天覆地的变化,
都源于她那个破釜沉舟、带着点黑色幽默的营销点子——喜鹊里·离婚快乐套餐。
闷”特调鸡尾酒、“一刀两断辣子鸡”、“藕断丝连糖醋藕”…… 名字取得剑走偏锋,
直戳都市人情感痛点。加上几个本地生活博主的推波助澜,效果竟好得出奇。
那些或好奇、或猎奇、或真的想宣泄情绪的食客,如同潮水般涌了进来。“晚姐!爆单了!
辣子鸡备料快不够了!”小海满头大汗地冲过来,脸上却洋溢着红光。“知道了!马上补!
”林晚立刻收回目光,转身扎回那个属于她的、烟火缭绕的战场。油锅在咆哮,锅铲在碰撞,
她的指令干脆利落,动作迅疾如风。身体的疲惫被一种奇异的亢奋压了下去。这就是她要的!
热度!客流!活下去的希望!然而,这份喧嚣带来的短暂兴奋,在打烊的钟点临近时,
被一种熟悉的、带着冷感的规律打破了。晚上九点半,
最后一桌客人带着满足或者微醺离开。服务员们开始收拾残局,碗碟碰撞声渐渐稀疏。
就在这时,那扇厚重的、雕刻着喜鹊登枝图案的大门,会被准时推开。周予安。
他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总是在这个时间点出现。脱下白天可能穿着的商务外套,
只着一件质地柔软的深色衬衫,领口随意解开一颗扣子。他避开忙碌的收拾区域,
径直走向大堂角落那张固定的、靠窗的四人方桌。那里,光线相对柔和,
也远离主要的收残路线。没有预约,没有寒暄,甚至没有多余的眼神交流。
仿佛他只是这酒楼里一件沉默的、按时出现的家具。小海或另一个服务员会立刻小跑过去,
麻利地擦干净桌面,然后按照林晚几天前定下的、带着点赌气意味的“规矩”,
将当天“离婚快乐套餐”里的主打新菜式,每样单独盛出一小份,恭敬地摆在他面前。
林晚解下围裙,靠在通往大堂的布帘后面,透过缝隙冷冷地看着那个角落。
灯光勾勒出周予安沉静的侧影。他坐姿挺拔,并不像一般食客那样放松。拿起筷子,
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精确。夹菜,送入口中,咀嚼。整个过程安静得可怕,
没有任何享受美食的惬意表情,更像在进行一场严肃的品鉴或者……审判。林晚的心,
每一次都会随着他动筷而悬起。那是一种混合着不服输的倔强和被审视的屈辱的复杂情绪。
她厌恶这种被“品评”的感觉,尤其是在这个强行闯入她世界的男人面前。果然,几分钟后,
那个负责上菜的服务员会小跑着回到后厨,
手里捏着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印着“喜鹊里”抬头的便签纸,
脸上带着一丝为难和小心翼翼。“晚姐……”小海把便签递过来,声音压低,
“周先生…给的。”林晚面无表情地接过,展开。
纸上是他熟悉的、刚劲而略显冷硬的字迹:>“凤凰烩”火候稍过,蹄筋边缘微焦,
胶质渗出略多,影响汤体清澈度及入口顺滑感。建议后期收汁阶段降火温,缩短五分钟。
>“辣子鸡”干煸香气足,但辣椒品种单一仅二荆条,层次欠奉。
可尝试加入少量灯笼椒增果香,少量七星椒提穿透力。另,麻度压过鲜度,
花椒油淋入时机可延后十秒。林晚捏着纸条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又是这样!
精准到分钟和秒数的“建议”!像手术刀一样冰冷地剖析着她引以为傲的菜品。
她猛地将纸条揉成一团,狠狠攥在手心,那力道仿佛要将它捏碎。“知道了!”她咬着牙,
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压抑的怒火。她转身,大步走回灶台前,
盯着那锅还在保温、被批评火候过了的“凤凰烩”,眼神锐利得像要把它盯穿。她拿起勺子,
重新点火,按照他指出的问题,开始一丝不苟地调整。油锅重新烧热,辣椒的辛香再次升腾。
林晚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专注于锅中的变化。她找来库存的灯笼椒和七星椒,
小心地配比尝试。她死死盯着计时器,精确控制着花椒油淋入的瞬间。后厨的灯光下,
她的侧影倔强而专注。那个被揉成一团的纸条,被随手丢在灶台角落,像一团碍眼的垃圾。
一次,两次……周予安风雨无阻。那张角落里的桌子,成了“喜鹊里”打烊后最固定的风景。
他的便签,也从最初单纯的挑刺,渐渐多了一些细微的变化。比如某次点评“藕断丝连”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