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想,人这一辈子,是不是就像一棵树。有的树生在沃土,阳光雨露,
自然长得枝繁叶茂;有的树生在石缝,风里来雨里去,却也能把根扎深,硬是活出个样儿来。
我,林秀芳,大概就是那棵生在石缝里的树。八岁那年的冬天,特别冷。
冷得能冻住人的骨头,冻住人的心。我清楚地记得,那天下着鹅毛大雪,雪花像小精灵一样,
在灰蒙蒙的天空中飞舞,落在地上却很快就化成了水,冰凉冰凉的。爸爸妈妈,
他们……他们走得很急,就像一阵风,刮过我的生命,就再也没回来。
他们说好要带我和弟弟妹妹去镇上买年货的,可等来的,却是村里人传来的噩耗,
还有那冰冷的、盖着白布的担架。那时候,我的弟弟才三岁,妹妹才一岁。大哥十二岁,
二哥九岁。我们五个孩子,就像几颗被狂风刮散的种子,突然间就没了根。
村里的婶子大娘们抹着眼泪,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怎么办。最后,是二舅娘过来,
送来了些吃的,拉着我的手,眼圈红红地说:“秀芳,你是家里最懂事的,得撑起来啊。
”撑起来?我那时候才八岁,连自己都还需要人照顾,怎么撑起一个家?
可看着身边四个年幼的兄弟姐妹,看着他们茫然又带着恐惧的眼神,一种沉甸甸的东西,
压在了我的肩膀上。那不是责任,那是一种本能,一种“我是姐姐”的本能。日子,
就这么硬着头皮过下去了。大哥林国强那时候已经是个半大小伙子了,
他最先从悲伤中回过神来,开始学着劈柴、挑水、下地干活。二哥林国栋还小,
帮不上太多忙,只能跟着我,看着我和大哥忙碌。我成了家里最忙碌的人。我要做饭,
要洗衣服,要哄小的弟妹睡觉,还要带着他们去地里挖野菜,捡拾遗漏的麦穗。冬天冷,
我就用自己瘦小的身子去焐暖冰冷的被窝,让弟妹们睡得舒服些。夏天热,我就早早起来,
用井水给他们洗好衣服。那时候,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吃饱饭,能让他们都健健康康的。
我看着他们一天天长大,虽然瘦弱,但眼睛里有了光。大哥国强成了家里的顶梁柱,
他力气大,脑子也灵光,初中没毕业就辍学跟村里的木匠学了手艺,
后来又自己琢磨着做些小家具去镇上卖。二哥国栋虽然慢热,但很踏实,
他跟着村里的老农学种地,把家里的几亩薄田侍弄得井井有条。小弟国富和小妹国英,
则是我手心里的宝,我拼尽全力,让他们能去上学,能穿上干净的衣服。日子虽然苦,
但看着弟妹们一天天长大,心里是甜的。我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看着他们熟睡的脸,
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了。我告诉自己,只要我还在,这个家就散不了。转眼,
我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媒婆踏破了门槛,有看上我勤快能干的,也有觉得我家境清寒的。
我心里其实有个疙瘩,我总觉得,我欠他们的太多,我得对他们好一辈子。嫁人,对我来说,
不是结束,而是另一个开始,我要找一个能帮衬这个家的男人。我妈在世时,
常念叨我表哥李建国。建国表哥是舅舅家的长子,人长得周正,在镇上供销社上班,
据说还是个党员。我妈走前,还拉着我舅的手,让我舅有空提提这事。我一直记得。后来,
经人介绍,我认识了王建军。王建军,人高马大,长得也还算精神,
在县城的运输公司当个小职员。第一次见面,他对我挺殷勤,说话也甜,说很喜欢我,
觉得我贤惠能干。他家里条件不错,父母是退休的工人,住在县城的楼房里。我心动了,
县城有楼房,这在当时是很多人羡慕的。我想,要是嫁给他,弟妹们来县城,
也有个落脚的地方,我也能离他们近一些。我瞒着弟妹们,偷偷谈起了恋爱。
王建军对我很好,会给我买新衣服,会带我吃好吃的。他总说,等我们结婚了,
就把我也接过去,让我享福。我信了他的话,觉得苦日子总算要熬出头了。直到有一天,
王建军带我去他家,见到了他的父母。那是我第一次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别扭。
王建军父母看起来挺和蔼,但他们的眼神,总在我身上打量,像是在看一件物品。
吃饭的时候,王建军妈妈给我夹了块肉,笑着说:“秀芳啊,我们家建军就喜欢你这样的,
老实,能干。”那语气,听着有点怪,像是在夸一个下人。婚事很快就定下来了。
我带着一点忐忑,也带着一点憧憬,嫁进了王家。婚后的生活,很快就像一盆冷水,
从头到脚浇透了我。王建军的父母,人前一套,人后一套。他们嘴上说着把我当女儿看,
实际上,把我当成了免费的保姆,还是那种不用给工资、还得任他们打骂的保姆。
婆婆是个控制欲极强的人,家里的一切都要听她的。我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给他们做早饭,
然后洗衣服、打扫卫生。王建军上班,她催;我偶尔想休息一下,她更不乐意。我怀孕了,
以为会好一点。没想到,婆婆更加变本加厉。她觉得我吃她的用她的,就应该给她生个孙子,
传宗接代。她天天在我耳边念叨,说女人生孩子就是享福,说我不懂事,说我想偷懒。
我怀孕反应大,吃不下东西,她却变着法子给我做各种油腻的菜,说这样对孩子好。
我吐得昏天黑地,她站在旁边,一脸的不耐烦。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
婆婆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但那笑容里,也带着一丝“终于完成任务”的得意。
她给孙子取名叫王浩,天天把他抱在怀里,宠得不行。王浩要什么给什么,晚上睡不好,
就让我抱着他满屋子溜达,她自己倒是在旁边呼呼大睡。女儿姗姗来迟,是在王浩三岁那年。
婆婆对这个孙女,完全不同。她觉得女儿是“赔钱货”,从小就不待见。姗姗刚出生,
婆婆就抱怨说:“又是个丫头,真没用。”我看着怀里瘦弱的小女儿,心里又酸又苦,
却只能强忍着。月子期间,我连口热乎的汤都没喝上几回,婆婆只顾着照顾儿子,
对我的饮食,极其敷衍。王浩和姗姗渐渐长大,两兄弟相差三岁,性格却天差地别。
王浩被爷爷奶奶宠得无法无天,骄横霸道,自私自利。他可以随意打骂妹妹,抢妹妹的玩具,
撕妹妹的画本,而爷爷奶奶总是护着孙子,对姗姗的哭闹视而不见,
甚至还会骂姗姗“不识好歹”、“活该”。姗姗呢,性格内向,乖巧得让人心疼。
她总是低着头,怯生生地躲在一旁,受了委屈也不敢哭出声。她偶尔会偷偷拉拉我的衣角,
小声说:“妈妈,王浩又打我。”我看着她红肿的眼睛,想抱抱她,想安慰她,
但婆婆就在旁边,我连个眼神都不能给多。姗姗四岁那年,有一次,王浩抢了她的饼干,
还把她推倒在地,哭得满脸是泥。姗姗委屈地跑来找我。我刚要开口,婆婆就冲过来了,
一把推开姗姗,对着王浩柔声细语:“宝贝,不哭不哭,奶奶给你买更好的。”然后转头,
恶狠狠地瞪着姗姗:“小贱人,谁让你抢你哥的?活该!以后离你哥远点!
”姗姗吓得瑟瑟发抖,缩在我身后,小声地抽泣着。我抱着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却不敢掉下来。我咬着牙,对婆婆说:“妈,姗姗还小,您别这样吓她。
”婆婆冷笑一声:“我吓她?我那是教育她!女孩子家,就得懂规矩!你看看你,
当初要不是我把你娶进门,你能有今天?你知足吧!”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是啊,
我知足吗?我一点也不知足。我看着姗姗那双充满恐惧的眼睛,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
我后悔,我为什么要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我为什么没有更清醒一点?我明明知道,
婆家人看重的,只是我这个人,以及我肚子里能生出男孩的能力。一旦这两样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