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卫国公主,生来便知玉簪终将沦为联姻筹码。 可当父王将我许给许国国君时,
我提出了条件——以丰厚嫁妆换取卫国将来可能的庇护。 他们笑我天真,女子怎能议政?
卫国被狄人铁蹄踏破,烽火燃起。 许国上下阻拦我回国救援,
夫君更是怒斥:“妇人岂能干预国事!” 我摔碎玉簪,驾车冲破宫门:“今日,
我不为妇人,只为卫国!” 我以《载驰》为剑,以《泉水》为盾,孤身游说齐国。
当齐国大军随我踏上故土时,我指着溃逃的狄人:“看,这才叫烽火戏诸侯!
” 我站在重建的城墙上,俯瞰着浴火重生的土地。 竹简比玉簪沉重,但唯有它,
才能真正托起一个国家。簪断那日,我听见了故国破碎的声音。玉簪冰凉,握在指间,
沉得坠手。父王的声音从殿上传来,隔着重重的锦帷,每一个字都像精心打磨过的玉玦,
圆润、冰冷、不容置喙:“吾儿,许国国君,年富力强,堪为良配。”殿内静得可怕,
烛火在我眼前跳跃,映着丹墀下那些垂首肃立的大夫们模糊的轮廓。他们像一尊尊泥塑,
沉默地见证着又一个王女作为维系邦交的玉璧被郑重其事地“赐”出去。
那金丝楠木的案几上,摊着许国送来的婚书,帛面光洁,字字珠玑,
却透着一股子生冷的交易气息。我抬起眼,直视着丹墀之上那个被冠冕遮住大半神情的身影,
我的父亲。声音出口,竟比想象中平稳:“父王,女儿愿往许国。然,卫国北邻狄患,
如悬利剑。女儿恳请,以丰厚陪嫁入许,换得许国他日卫国若危,必发兵相助之诺。”死寂,
瞬间被打破。“公主慎言!”一个苍老的声音急急响起,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女子议政,
干犯国体!此乃祖宗法度所不容!”“正是!邦国大事,自有君上与臣工决断,
公主只需安心备嫁,恪守妇德便是!”“荒谬!何其荒谬!
”窃窃的私语汇成一股压抑的嗡嗡声,针一样刺过来。那些模糊的泥塑面孔似乎活了过来,
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惊诧、不赞同,甚至是毫不掩饰的轻蔑。父王的眉头蹙紧了,
威严的目光沉沉压在我身上:“吾儿,此非儿戏。妇道人家,当以夫家为天,
相夫教子为本分。军国重诺,岂可轻言?”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入冰冷的幽潭。
玉簪的棱角硌着掌心,生疼。我望着那些闪烁回避或隐含讥诮的眼神,
看着父王眉宇间那不容置疑的君主威严,那最后一丝微弱的希冀,彻底熄灭了。他们眼中,
我不过是一件更华美、附带了些许额外条件的礼品罢了。我的声音,我的意愿,
连同我心中那片烽火可能燃起的北方疆土,都轻飘飘地不值一提。“女儿……明白了。
”我垂下眼帘,将那支冰冷沉重的玉簪缓缓插回发髻。簪首的凤鸟衔珠,微微颤动,
珠光映着殿内辉煌的灯火,刺得眼睛发涩。原来,这便是我生来的命数——一件精致的礼物,
一个无声的符号。大殿之上,无人再言,只有那无声的判决,沉甸甸地落定。许国的宫墙,
比卫国的更高,更厚,像一圈巨大的、无声的囚笼。宫苑深深,
庭院里精心修剪的兰草幽静地散发着冷香。我身着许国贵妇繁复的礼服,端坐于织机前,
木梭在紧绷的经线间往复穿梭,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咔哒”声。这声音日复一日,
仿佛要将我所有的鲜活都织进这密不透风的锦缎里去。许穆公,我的夫君,待我礼数周全,
却也仅止于礼数。他的目光掠过我的脸,如同掠过一件陈设得宜的贵重瓷器,
带着君王对附属品应有的、疏离的满意。案几上堆着许国臣子们呈上的颂词,辞藻华丽,
称颂着许国的安宁与君主的仁德。安宁……这宫墙内的死水微澜,几乎让我窒息。
直到那个午后。一个满身尘土的卫国信使,几乎是滚爬着闯入这死寂的宫苑。
他扑倒在大殿冰冷的金砖上,声音嘶裂,带着血沫:“君上!夫人!急报!
北狄……北狄大军突袭!野王城……陷落了!烽火……烽火连天!大王……大王……殉国了!
”他猛地抬起头,额上青紫的撞伤触目惊心,那双被绝望和尘土糊住的眼睛,
直直地、哀求地刺向我,“卫国……亡在旦夕!求夫人!求君上发兵啊!”“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死水里炸开!我猛地站起身,织梭“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滚落很远。
全身的血液瞬间涌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野王城……父王!
那个曾端坐丹墀、一言定下我命运的身影……殉国了?卫国……我的卫国!
那春日淇水汤汤、绿竹猗猗的卫国,那冬日白雪覆盖城垣、炊烟袅袅的卫国……亡在旦夕?
“放肆!”许穆公厉声呵斥,猛地一拍案几,震得杯盏叮当乱响。他脸色铁青,
眼中是纯粹的、被冒犯的君王之怒,而非丝毫对姻亲之邦的痛惜。“危言耸听!咆哮殿堂!
来人,拖下去!”几个甲士如狼似虎地扑上来。“住手!”我的声音尖利得自己都感到陌生,
身体已先于意识冲了过去,挡在那奄奄一息的信使身前,甲士们被我的气势所慑,一时顿住。
我死死盯着许穆公,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能抑制住浑身的颤抖:“君上!那是卫国的信使!
他带来的是我父王殉国、宗庙倾覆的噩耗!是卫国万千子民在狄人铁蹄下哀嚎的求救!
您怎能……”“夫人!”许穆公霍然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迫人的威压,他几步走到我面前,
眼神冰冷如刀锋,一字一句砸下:“你是我许国的夫人!记住你的身份!妇人,不得干政!
卫国之事,寡人自有决断!轮不到你来置喙!”他猛地一挥手,指向殿外,“来人!
送夫人回宫!没有寡人命令,不得踏出宫门一步!将此狂徒押入大牢,严加看管!”“君上!
”我试图挣扎,却被两个身强力壮的内侍架住了胳膊,几乎是拖离了大殿。身后,
传来信使被捂住嘴发出的绝望呜咽,还有许穆公冷酷的余音:“……狄人强悍,
许国岂能轻启战端,为他人作嫁?妇人之仁,误国误民!”宫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
落锁的声音“咔嚓”一声,清脆而残忍,彻底隔绝了外面那个正在燃烧、正在流血的世界。
我被囚禁了。囚禁在这华丽的牢笼里,囚禁在“妇人不得干政”这万古不移的铁律之下。
殿内死寂,只有更漏滴水的声音,一声,又一声,缓慢地切割着时间,也切割着我的心脏。
案上,那支随我远嫁的玉簪静静地躺在锦盒里,凤鸟衔珠,依旧流光溢彩。我走过去,
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玉质。父王赐予,本意是束缚亦是身份。可此刻,
它只代表着卫宫大殿上那无声的屈辱,代表着许国宫苑里这窒息般的囚禁,
代表着“妇人”二字如影随形的枷锁!一股从未有过的暴烈火焰猛地从心底最深处窜起!
烧尽了所有的恐惧、所有的迟疑!什么玉簪,什么妇德,什么不得干政!我的父王死了!
我的国家在燃烧!我的子民在哀嚎!狄人的马蹄正践踏着宗庙的废墟!“妇人?不得干政?
”我喃喃自语,声音低哑却蕴着风暴。下一刻,我猛地抓起那支玉簪,用尽全身力气,
狠狠掼向坚硬的金砖地面!“当啷——!”一声刺耳欲绝的脆响!玉屑飞溅!
那曾经象征尊贵、束缚与妥协的精致物件,瞬间四分五裂!
断裂的簪身在地上无助地弹跳了几下,珠玉零落滚散,光芒黯淡。
巨大的声响惊动了殿外的守卫和内侍,脚步声慌乱地响起,拍门声随之而来:“夫人?
夫人您怎么了?”我不再看地上那堆破碎的玉屑。转身,大步走向内室。
沉重的礼服被我一件件扯下,繁复的钗环被胡乱摘下丢在地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我换上最利落的骑装,束紧腰带,将长发紧紧挽起。心,从未如此刻这般坚硬、清醒、沸腾!
我猛地拉开沉重的殿门。门外,惊愕的侍卫和内侍们堵在那里。“备车!”我的声音不高,
却像淬了火的寒冰,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穿透了他们的惊愕,“最快的车!现在!
”“夫人!君上有令……”“君上的令,拦不住我!”我目光如电,扫过他们每一个人,
“今日,我不为许国夫人!”我抬手指向北方,那里,
仿佛有冲天的烽火和血腥气透过重重宫墙直扑而来,灼痛了我的眼睛和灵魂,
“我只为卫国女儿!让开!”最后一个字落下,我不再等待任何回应。
积蓄已久的力量在脚下爆发,我猛地推开挡在最近处的两个内侍,像一支离弦的利箭,
朝着宫门的方向狂奔而去!身后是惊叫、是呵斥、是杂乱的追赶脚步声。风在耳边呼啸,
刮过脸颊生疼,却吹不散心头的灼热和决绝。“拦住她!快拦住夫人!
”许穆公气急败坏的吼声从身后远处传来,带着难以置信的狂怒。宫门在望!
巨大的朱漆门扉紧闭着,门闩粗壮。守门的甲士显然已得到命令,手持长戟,
紧张地挡在门前,脸上写满了惊惶与为难。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目光死死锁住那道沉重的门闩!冲过去!冲过去!卫国就在门的那一边!
父王的血、子民的泪,都在门的那一边!“夫人!止步!
君上严令……”为首的甲士队长试图阻拦,声音发颤。回答他的,是我用尽全身力气的嘶喊,
那声音撕裂了许国宫廷虚伪的宁静,像一道复仇的闪电:“开门——!
”在那些甲士犹豫的瞬间,身体已如炮弹般狠狠撞向宫门!肩膀传来剧痛,
巨大的反震力让我眼前一黑,但宫门,那看似坚不可摧的象征,竟真的被我撞得晃动了一下!
门闩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轰——!
”伴随着一声更大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呐喊和撞击,沉重的宫门,终于豁然洞开!
凛冽的、带着自由气息的风瞬间灌入!门外,一辆轻便的双辕马车已套好,
拉车的骏马不安地刨着蹄子——是我最忠心的陪嫁老仆,他浑浊的眼里含着泪,
却稳稳地握着缰绳。追兵的脚步声和许穆公暴怒的吼叫被甩在身后。
我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那囚笼般的宫殿,飞身跃上马车。“老叔!”我的声音在风中有些抖,
却无比清晰,“取道东行,直奔齐国!快!”老仆狠狠一抖缰绳:“驾!”骏马长嘶,
四蹄翻腾,马车如离弦之箭,冲出了这樊笼,冲进了未知的、却通往故国血火的道路。身后,
是许国都城越来越远的、模糊的轮廓,和一片混乱的喧嚣。前方,只有风尘与危途。
车轮碾过崎岖的道路,卷起漫天黄尘。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混合着沙砾,生疼。身后,
许国都城早已望不见踪影,但追兵的呼喝声似乎还在耳边隐约回响。我紧紧抓住颠簸的车轼,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心,却比这狂奔的马车更加激荡。卫国破碎的山河,狄人狰狞的铁蹄,
父王殉国的身影……一幕幕在眼前疯狂闪回,烧灼着我的五脏六腑。痛!锥心刺骨的痛!恨!
噬魂蚀骨的恨!这痛与恨,在我胸中翻腾、冲撞,几乎要破膛而出!
一股灼热的气息猛地从喉咙深处涌上。我猛地俯身,对着车辙旁飞掠而过的枯草尘土,
剧烈地呛咳起来。没有唾沫,只有干涩的痛楚。然而,就在这窒息的痛苦中,
一些破碎的词句,带着血泪的温度,不受控制地从唇齿间迸出,声音嘶哑,
却字字如石:“载驰载驱,归唁卫侯……” 车马疾驰奔走,
我要回去吊唁卫侯……“驱马悠悠,言至于漕……” 策马奔行长路迢迢,
只想快些赶到漕邑……“大夫跋涉,我心则忧……” 许国大夫们跋涉追来拦阻,
我心忧愁如火焚……词句断断续续,不成章法,却像决堤的洪水,汹涌着将我淹没。
那些“不得干政”的斥责,那些“妇人本分”的枷锁,
那些眼睁睁看着家国沦亡却无能为力的巨大悲愤……尽数化入这颠簸路途上的悲鸣之中!
“既不我嘉,不能旋反……” 你们不赞同我的主张,
我也不能掉头回返……“视尔不臧,我思不远……” 看你们拿不出良策,
我的思虑难道不够深远?字字泣血!句句含锋!这不再是哀叹,这是控诉!是战书!
是对所有冷漠、阻拦、轻视和所谓“规矩”最激烈的宣战!我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锐利,
穿透了呼啸的风声,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泪水终于汹涌而出,却不再是软弱的象征,
它们在风中被迅速吹干,只留下两道冰冷的盐渍,如同刻在脸上的战纹。不知过了多久,
胸中那翻江倒海般的激荡才稍稍平复。我喘息着,抬起头。老仆沉默地驾着车,
布满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但他握缰的手,却比磐石更稳。“夫人,
”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坚定,“前面就是齐境了。”我抹去脸上残留的泪痕,
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中已带上东方大国特有的、湿润而略带咸腥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