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邻居之死邻居老王死了。这条消息像颗石子投入死水,
在沉寂许久的小区业主群里炸开了锅。我正埋头对付一份冰冷油腻的外卖,
手机在桌面上嗡嗡震动,屏幕被接二连三蹦出来的消息点亮。起初只是零星几句“真的假的?
”、“太突然了!”,很快便被“一路走好”、“节哀顺变”的刷屏淹没了。
有人发了个流泪的表情,有人点起了虚拟的蜡烛,整个屏幕都被一种程式化的悲伤所笼罩。
我放下筷子,塑料饭盒里的油花凝成了恶心的白色。老王,
那个总是笑呵呵、有点微胖、遛他那条金毛时总爱跟人打招呼的老王?
前几天还看他精神抖擞地在楼下打太极呢。一种不真实的虚幻感攫住了我,
胃里的食物开始翻滚。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滑动,那些滚动的文字符号越来越快,
像一群失去方向的蚂蚁。业主群里的喧嚣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嗡嗡作响,
却刺不进我的神经。我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瓷砖地上刮出刺耳的锐响,像指甲划过黑板。
必须亲眼去看看。四月的风带着一股子黏腻的湿气,扑在脸上,
裹着新割过的草腥和小区深处垃圾站隐隐的酸腐。阳光明晃晃地泼洒下来,有些刺眼。
我穿过楼下那片熟悉的草坪,几个小孩在追逐尖叫,声音尖利得像是要撕裂这沉闷的空气。
他们的母亲坐在不远处的长椅上,低头刷着手机,姿态凝固,如同摆放在那里的装饰品。
转过几栋千篇一律的灰白色居民楼,老王住的那栋就在眼前。单元门口没有预想中的花圈,
也没有聚集的人群。空气里只有那股挥之不去的青草味。一切平静得令人窒息。然后,
我就看到了他。老王。他就蹲在单元门旁边那棵半死不活的海棠树下,
穿着那件我见过无数次的深蓝色旧夹克,微胖的身体团成一个敦实的球。
他手里拿着一个红色的塑料狗食盆,正一下一下,慢条斯理地往地上倾倒狗粮。
细小的褐色颗粒滚落在水泥地上,发出沙沙的轻响。他身边,趴着那条叫“阿黄”的金毛犬。
阿黄吐着舌头,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地面,眼睛紧盯着主人手里的盆,温顺得像一幅画。
我的血液仿佛在那一瞬间凝固了,又猛地冲上头顶,耳膜里嗡嗡作响,
盖过了远处孩童的嬉闹。我像个木头桩子一样钉在原地,动弹不得。老王似乎察觉到有人,
抬起头。那张熟悉的脸,红润,带着点浮肿,眼角堆着惯常的笑纹。他看见是我,
嘴角咧开一个再平常不过的笑容,稀疏的眉毛扬了扬。“哟,林天啊。”他招呼着,
声音洪亮,带着点本地口音特有的腔调,“吃了没?”我喉咙发紧,
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
所有业主群里刷屏的“节哀”和虚拟蜡烛的图案在我脑子里疯狂旋转、炸裂。我张了张嘴,
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僵硬地点了点头,动作生涩得像个关节锈死的木偶。
老王似乎对我的沉默毫不在意,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期待我回答。他低下头,
继续专注地倒他的狗粮,嘴里还发出逗弄阿黄的“啧啧”声。金毛的尾巴摇得更欢快了。
我几乎是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脚跟绊在一块凸起的路沿石上,差点摔倒。稳住身体后,
我猛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里。背后,老王逗狗的声音和阿黄满足的哼唧声,
清晰地追了过来,钻进我的耳朵,像冰锥一样刺入大脑。回到家,反手锁上门,
后背重重抵在冰凉的门板上。客厅里,妻子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综艺节目夸张的笑声和罐头掌声充斥着整个空间。屏幕的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
勾勒出她专注而……空洞的侧影。她手里捏着一片苹果,送到嘴边咬了一小口,
咀嚼的动作缓慢、均匀,仿佛遵循着某种设定好的精密节奏。2 虚假的悲伤我死死盯着她,
试图从那张看了十年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波动,一丝属于“人”的鲜活气息。没有。
什么都没有。她的眼睛映着电视屏幕变幻的光,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死水。
“你……”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砂纸在摩擦,“看到群里的消息了吗?关于老王的。
”妻子缓缓转过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她咽下嘴里的苹果,
动作流畅得如同机器完成一个指令。“老王?哪个老王?”她微微歪着头,
眼神里是货真价实的不解。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我的心沉了下去,
沉入一片冰冷刺骨的黑暗深渊。业主群里的喧嚣,老王蹲着喂狗的身影,
妻子此刻茫然的表情……像几块无法拼合的碎片,在我混乱的脑海里疯狂碰撞。
“就是……住七号楼那个,养金毛的……”我的声音越来越低,
带着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虚弱。“哦,他啊。”妻子的眉头舒展开,
仿佛终于检索到了某个模糊的存档,“他怎么了?”她的语气轻松自然,
仿佛在谈论今天的天气,随即又转过头,视线重新被电视里夸张的肢体动作和尖叫声吸引。
太不对劲了,以往温柔的妻子,现在的给我的感觉,仿佛一台。机器。。。。想到这里。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电视里的喧闹声浪一波波冲击着我的耳膜,
却无法撼动我内心那片死寂的冰原。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怖感,像冰冷的藤蔓,
沿着我的脊椎悄然爬升,紧紧缠绕。可能是我精神出现问题了。我默默地走进书房,
反手轻轻带上门,将那喧嚣隔绝在外。世界陡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我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电脑屏幕幽幽亮起,冷光映在我脸上。我打开浏览器,
手指僵硬地在搜索框里敲下那几个字:“市精神卫生中心”。敲下回车键的瞬间,
屏幕上跳转的页面像一道惨白的闪电,狠狠劈开了我摇摇欲坠的世界观。
“404 NOT FOUND”一行冰冷、简洁、毫无感情的英文,像墓碑上的铭文,
占据了整个屏幕。下面是一片毫无意义的空白。3 记忆的裂痕不可能!我死死盯着屏幕,
眼珠几乎要凸出来。市精神卫生中心,那是本市最大、最权威的精神病专科医院,
我甚至还记得它那座标志性的、带着点压抑感的灰色主楼!我疯狂地刷新页面,一遍又一遍。
每一次,那个刺眼的“404”都固执地重新出现,带着一种程序化的冷酷嘲弄。
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我猛地站起来,椅子被我撞得向后滑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我冲到客厅,妻子还在看电视,荧屏的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市精神卫生中心!
”我的声音因为恐惧而拔高,带着一种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尖利,“你知道在哪里吗?
精神病院!”妻子被我突然爆发的样子吓了一跳,她转过头,眉头微蹙,
眼神里是纯粹的不解和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什么中心?精神病院?”她重复着我的话,
仿佛在咀嚼两个极其陌生的词汇,脸上是货真价实的茫然,“林天,你胡说什么呢?
哪有那种地方?”她顿了顿,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点责备,“你是不是工作太累,做噩梦了?
”她的反应如此自然,如此笃定,仿佛我口中说出的,
是“火星上的巧克力工厂”一样荒谬绝伦的东西。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她绝对不是我的妻子,我肯定!我不再说话,转身冲出了家门。午后的阳光依旧炽烈,
小区里人来人往。我像一头失去方向的困兽,抓住每一个遇到的、面孔熟悉或陌生的邻居。
所有人!4 寻找真相大爷,您知道精神病院吗?就是看脑子……看心理的地方?
”我拦住一位正在遛弯的老人。我祈求的看着他,希望他能给我答复。老人停下脚步,
慢悠悠地摘下老花镜,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布满皱纹的脸上先是困惑,
继而露出一种看疯子似的、毫不掩饰的嫌恶。“小伙子,你没事吧?”他摇摇头,
嘟囔着“晦气”,拄着拐杖绕开我走了。“大姐,麻烦问一下,市精神卫生中心怎么走?
”我转向一个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女人。她警惕地看了我一眼,把婴儿车往自己身后拉了拉,
语气生硬:“没听说过!神经病!”她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
汗水混着冰冷的恐惧,黏腻地糊了我一脸。我不死心,冲进街角那家熟悉的便民药店。
玻璃柜台后面,穿着白大褂的店员正低头看着手机。“麻烦……有没有治疗焦虑、抑郁的药?
”我的声音发着抖,带着最后一丝希冀,“比如……帕罗西汀?或者阿普唑仑?
”店员抬起头,脸上挂着模式化的、略显疲惫的职业微笑。她熟练地转身,
在身后密密麻麻的药架上扫视着。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目光紧紧追随着她的动作。很快,
她转过身,手里拿着一个明黄色的小药瓶,上面的字迹清晰可见——维生素B族。“喏,
这个效果挺好的,”她把药瓶放在玻璃柜台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补充维生素,
缓解疲劳,心情自然就好啦。”她的笑容依旧,语气轻快得像在推销糖果。
我盯着那瓶维生素B族,瓶身反射着药店惨白的灯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头顶。
整个世界像一张巨大的、精心编织的幕布,在我眼前缓缓撕裂,
露出了后面深不见底的、虚无的深渊。我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货架上,
几盒药哗啦一声掉在地上。店员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换上了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你……你没事吧?”她的声音带着迟疑。我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
我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失魂落魄地转身,推开药店沉重的玻璃门,
重新跌入外面那个“正常”得令人毛骨悚然的阳光世界。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步履匆匆,
红绿灯规律地变换着颜色。就像,正在运转的程序!没错,就是程序!
我感觉我现在就成为了一个bug。明明周围如此真切!!
一切的一切都在井然有序的运行着。5 循环的绝望只有我,林天,
像一个被遗弃在程序之外的、格格不入的错误代码。一个……疯子?还是说,
一个终于窥见了世界运行真相的、无处可逃的囚徒?“疯子”这个词,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烫在我混乱的思维里。我不是疯子。我清清楚楚地记得老王“死”了,
又“活”了;我记得那个庞大的、灰色的精神病院大楼;我记得那些白色的小药片,
它们曾经短暂地安抚过我毕业时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但现在,所有这些“记得”,
都成了证明我“疯狂”的铁证。在这个完美运行的世界里,只有我的记忆是错的,
我的认知是扭曲的。这比真正的疯狂更令人绝望。它意味着,
连我赖以确认自身存在的“记忆”,都成了虚幻的流沙。
世界是一个巨大的、无声运转的程序。而我,林天,是一个该死的、无法被修复的bug。
这个认知像冰冷的毒液,迅速渗透进我的四肢百骸。孤独。
一种前所未有的、足以吞噬一切的孤独感将我死死攫住。我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
却仿佛置身于宇宙中最荒凉的角落,周围的一切喧嚣都成了隔着一层厚重玻璃的模糊背景。
那些行走的、交谈的、微笑的人,他们脸上的表情如此生动,动作如此自然,
却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他们是一串串设定好的代码,运行着被赋予的脚本,
而我,是唯一一个被丢进这场宏大演出中、却忘了台词和走位的演员。我抬起头,
天空是那种毫无杂质的、虚假的蔚蓝。阳光刺眼,却没有一丝温度。
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冰冷的光,如同无数只毫无感情的眼睛在俯视着我。活着,
成了这场荒诞剧里最痛苦的刑罚。我像一具行尸走肉般回到那个被称为“家”的地方。
妻子已经做好了晚饭,三菜一汤,冒着热气,整齐地摆在桌上。她解下围裙,
脸上带着那种一成不变的、温婉的微笑。“回来啦?洗手吃饭吧。”她的声音柔和,
动作流畅自然。我没有动,只是站在玄关的阴影里,看着她。灯光下,
她脸上的每一丝表情都显得那么完美,那么……标准。标准得令人毛骨悚然。“我吃过了。
”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她的笑容似乎凝固了一瞬,随即又舒展开:“哦,那好。
菜我给你留着,饿了再热。”她转身走向沙发,又拿起了电视遥控器。
熟悉的综艺笑声再次响起。我默默地走进书房,反锁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声音,
死寂如同潮水般涌来。我坐在电脑前,
屏幕依旧停留在那个刺眼的“404 NOT FOUND”页面上。
那行字像一个残酷的嘲讽,一个冰冷的宣判。视线不由自主地移向窗外。
对面楼宇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只有零星几个窗户透出昏黄的灯光。其中一扇,
属于老王。我仿佛又看到他蹲在树下喂狗的身影,那温和的笑容。6 坠落的解脱一个念头,
冰冷、尖锐、带着某种解脱般的诱惑,如同深海的毒藤,
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我的心脏——结束它。结束这荒谬的、被设定好的、毫无意义的痛苦循环。
既然无法证明自己的清醒,无法逃离这无形的牢笼,那么,至少,结束这无休止的折磨。
死亡,成了唯一能由我自己掌控的按钮。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以惊人的速度疯狂蔓延,
瞬间吞噬了所有残存的理智和恐惧。它变得无比清晰,无比坚定。我站起身,动作异常平静。
没有犹豫,没有留恋。我甚至没有再看一眼这个“家”,
没有再看一眼客厅里那个盯着电视屏幕的“妻子”。我像执行一个早已设定好的程序般,
推开门,走了出去。电梯平稳下行,冰冷的金属壁映出我苍白而麻木的脸。
数字一层一层地跳动:7…6…5…4…3…2…1。叮。门开了。我走出单元门,
夜晚的风带着凉意,吹拂在脸上。没有目的,脚步却异常坚定,
朝着小区里最高、最边缘的那栋楼走去。那里是28号楼,鹤立鸡群,俯瞰着整个社区。
楼道的声控灯随着我的脚步声次第亮起,惨白的光线照亮冰冷的台阶。一层,又一层。
空气越来越稀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回荡,如同沉闷的鼓点,敲打着最后的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