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八,离过年就差一哆嗦了。大清早,天灰得跟没睡醒似的,冷风顺着脖子往里钻,
像条冰凉的蛇。我缩着脖子,踩着冻得梆硬的土坷垃,深一脚浅一脚往村西头的乱葬岗走。
那是我们王家几代人守着的坟地,野草长得比人还高,歪脖子老槐树张牙舞爪,
活像坟地里伸出来的鬼爪子。“守根!守根呐!”我爹那破锣嗓子隔着老远就嚎开了,
带着一股子劈了岔的惊惶,扎得人耳朵眼儿疼。我心里“咯噔”一下,脚底下加了把劲,
紧赶慢赶冲上那个小土坡。我爹王老栓,一个跟黄土坷垃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庄稼把式,
这会儿正瘫在坡顶,背对着我,浑身筛糠似的抖,手指头哆哆嗦嗦地往前指。
顺着他那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指头望过去,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像有面破锣在耳朵眼里猛地敲碎了。乱葬岗最当间儿,我祖父王全福那座起了没几年的新坟,
整个儿被豁开了!新鲜的黄土混着陈年的黑泥,像被什么野兽狠狠撕开的伤口,
翻卷着堆在两边。那口薄皮棺材,连漆都还没褪干净呢,斜不楞登地戳在土坑里,
盖子被掀翻在一边,像张咧开的大嘴。一股子味儿,直冲脑门儿。不是烂泥的土腥,
也不是普通尸骨埋久了那种阴湿气,
是……一种冰冷的、混杂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腐败甜腻的气味。那味道钻进鼻孔,
冻得人肺管子都发麻。我爹终于扭过脸来,那张饱经风霜、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的老脸上,
此刻一点血色都没有,嘴唇乌青,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剩下喉咙里“嗬嗬”的抽气声,眼珠子死死瞪着那口敞开的棺材,
像是看见了地府里爬出来的东西。我手脚冰凉,可一股邪火顶得我头皮发炸。我咬着后槽牙,
一步、一步,蹭到那个被刨开的坟坑边上。坑里翻上来的土还是湿的,带着冰碴子,
硌着我的破棉鞋底。那股子甜腻的腐味儿更浓了,熏得人直犯恶心。我屏住一口气,
硬着头皮,把脑袋探到那口黑黢黢的棺材口子上。棺材里,直挺挺躺着的,
哪里是我祖父那副干瘪的骨头架子?是李秀芝!村东头老李家的闺女,
那个水灵得能掐出水的姑娘,才十九岁!
三天前刚吹吹打打、哭天抢地送进李家祖坟埋了的李秀芝!
她身上还裹着下葬时那身扎眼的红绸寿衣,在棺材狭窄逼仄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目。
几天前还鲜活水嫩的脸蛋,现在蒙上了一层死气的青灰,嘴唇微微张着,
像是凝固了最后一声无声的呐喊。头发有些凌乱,沾着些碎土屑。最瘆人的是那双眼睛,
就那么大大地睁着,空洞洞地瞪着棺材盖板的方向,凝固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惊愕和……恐惧?
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看见了什么完全无法理解、无法接受的恐怖景象。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嗡嗡作响。祖父的遗骨呢?我们老王家唯一还算体面的那副楠木薄棺,
怎么成了李秀芝的葬身之地?这他娘的到底是谁干的?!冷风卷着地上的枯草叶子,
打着旋儿,发出呜呜咽咽的怪响。我爹瘫在地上,除了抽气,发不出别的声。
我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手心,才能勉强站住。那股子甜腻的腐尸味儿,
混着新鲜黄土的腥气,还有棺材板散发出的陈旧木头味,拧成一股,死死缠住我的口鼻。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窒息感吞没时,目光无意间扫过李秀芝紧握成拳的右手。
她手指僵硬地蜷着,指关节绷得发白,像是在临死前死死攥住了什么东西。
在拇指和食指蜷缩的缝隙里,一点极其刺眼的颜色露了出来。一小角布头。褪了色的,
暗红暗红的布头。那颜色……那颜色……像一道烧红的烙铁,猛地烫在我的记忆里!
我祖父王全福下葬时,遗骨就是用一块同样褪了色的暗红粗布包着的!
那是我奶奶当年的陪嫁包袱皮!“爹……”我喉咙干得冒火,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红……红布……”我爹听到“红布”两个字,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
身体剧烈地一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死死盯向秀芝的拳头缝。他嘴唇剧烈地哆嗦着,
喉咙里“嗬嗬”的声音更响了,恐惧像是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整个佝偻的身躯。
他手脚并用地往后蹭,像是要逃离眼前这口装着死人的棺材,逃离那刺目的红色布角,
逃离这晴天白日下最深的噩梦。我僵在原地,浑身血液像是冻住了。祖父的遗骨不知所踪,
本该躺在李家坟里的秀芝却穿着红寿衣,躺在我家的祖坟棺材里,
手里还攥着包过我祖父骨头的红布碎片……这邪性到极点的场景,像一把冰锥,
狠狠攮进我的天灵盖。就在这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咋咋呼呼的人声由远及近,
打破了乱葬岗死一般的寂静。“咋回事?!出啥事了老栓哥?
”村支书王大富那破锣嗓子第一个响起来,呼哧带喘地冲上土坡,
后面跟着几个探头探脑的村民。王大富一眼就看到了瘫在地上筛糠的我爹,
又顺着我爹那惊恐绝望的目光,看到了坟坑里敞开的棺材和里面刺眼的红寿衣。
他那张油光满面的胖脸瞬间褪尽了血色,嘴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眼珠子瞪得溜圆,
活像见了鬼。“我的老天爷啊!”他怪叫一声,差点一屁股坐地上,指着棺材,
手指头抖得跟我爹如出一辙,“这……这……这不是秀芝那闺女吗?!
她……她咋跑守根他爷棺材里来了?!”跟在他后面的几个村民也看清了棺材里的景象,
顿时炸了锅。惊叫的、倒吸冷气的、捂着嘴干呕的……乱葬岗上瞬间一片混乱。“邪门!
太邪门了!”“天杀的!谁干的缺德事啊!刨坟掘墓,不得好死!”“守根他爷呢?骨头呢?
”有人惊恐地问。“骨头?”王大富猛地回过神,目光像刀子一样剜在我脸上,
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和惊惧,“对啊!王全福的骨头呢?!王守根!这到底咋回事?!
你们家祖坟,秀芝咋躺进去了?你爷的骨头呢?!”所有的目光,惊恐的、猜疑的、厌恶的,
像无数根冰冷的针,齐刷刷扎在我身上。我成了这诡异漩涡的中心。“我……我不知道!
”我喉咙发紧,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在摩擦,“早上我爹先上来的,我……我刚到!
我爷的骨头,没了!”我指着那空荡荡的棺材底,心口堵得慌。“你不知道?
”王大富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信任,他往前逼近一步,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
“这坟是你们王家守的!这乱葬岗就你们爷俩儿天天来!秀芝躺你家棺材里,你爷骨头没了!
你跟我说你不知道?!”他猛地一指李秀芝拳头缝里露出的那点暗红布角,
声音尖利得变了调:“那!那是什么?!啊?!红布头!
谁不知道你家老爷子下葬是拿红布包的骨头?!这布头咋在秀芝手里攥着?!
”这话像一颗炸弹扔进了人群。村民们“嗡”的一声议论开了,看向我的眼神彻底变了,
恐惧里混杂着一种看脏东西似的嫌恶和愤怒。“红布头……守根他爷的……”“我的娘诶,
这……这不会是……”有人压低了声音,带着骇然的颤音,“不会是‘那个’吧?
偷尸……配阴婚?!”“阴婚”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耳朵。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天灵盖,激得我浑身汗毛倒竖!我猛地抬头,
撞上王大富那双审视的、带着“果然如此”神情的眼睛,
也撞上周围村民那毫不掩饰的恐惧和鄙夷。“放屁!”一股被冤屈的血气直冲脑门,
我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嘶声吼道,“我他妈配什么阴婚?!那是我亲爷爷!
我王守根再穷再没出息,能干这种丧尽天良、刨自家祖坟的事?!我疯了吗?!
”“谁知道你是不是穷疯了!”人群里不知谁尖着嗓子嚷了一句,
“听说你在镇上欠了一屁股赌债!是不是想偷你爷棺材里那点值钱玩意儿,
结果让秀芝撞见了,你就……”后面的话没说下去,但那意思,恶毒得让人心寒。“我没有!
”我双眼赤红,牙齿咬得咯咯响,巨大的愤怒和冤屈像巨石压在胸口,几乎喘不过气,
“我昨晚一直在家里!我爹能作证!”我爹王老栓,此刻瘫在地上,脸色死灰,眼神涣散,
微弱地念叨着:“鬼……鬼啊……红布……红布索命……”他整个人已经被巨大的恐惧攫住,
神智不清了,哪还能给我作证?“作证?你爹都吓傻了!”王大富冷笑一声,眼神像刀子,
“王守根,这事儿太大了!死人了!还是这么邪性的事儿!我们管不了!
”他掏出那个屏幕裂了缝的老式手机,手指头哆嗦着开始按号码,“报警!必须报警!
让警察来查!查清楚到底是谁刨的坟,偷的尸,害的人!是人是鬼,都别想跑!
”“嘟……嘟……”电话接通的声音在死寂的乱葬岗上显得格外刺耳。王大富对着手机,
语无伦次地吼着:“喂!派出所吗?快来人!出人命了!王家坟……不,乱葬岗!
李秀芝……尸体……棺材里……王守根他爷的坟让人刨了!对!守坟人!王守根!
你们快来啊!”他每吼一句,周围那些猜疑、恐惧、厌恶的目光就粘在我身上一分,
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勒紧,让人窒息。我孤立无援地站在祖坟的废墟旁,
脚下是装着枉死村花的棺材,头顶是灰沉沉压下来的天。祖父遗骨下落不明,而我,
守坟人王守根,一夜之间,成了全村人眼里偷尸配阴婚、甚至可能杀人的最大嫌犯!
警笛声由远及近,凄厉地撕裂了王家村上空沉闷的空气,像两把烧红的刀子捅了进来。
红蓝爆闪的光,在灰扑扑的土墙和光秃秃的树杈上疯狂跳动,晃得人眼晕心慌。
几辆警车卷着漫天黄土,嘎吱一声停在了乱葬岗坡下。车门打开,
跳下来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神情冷峻。
打头的是个四十岁上下、脸庞棱角分明、眼神锐利得像鹰的中年警官,
肩章上的杠杠显示职位不低。他身后跟着一个戴眼镜、提着银白色箱子的年轻法医,
还有一个拿着相机、面色严肃的勘查员。他们的出现,让原本嘈杂混乱的现场瞬间安静下来,
只剩下风刮过枯草的呜咽和远处几声零星的狗吠。王大富像见了救星,连滚带爬地迎上去,
指着坡顶的坟坑,又指指我,唾沫横飞地汇报,一口咬定我嫌疑最大。
我爹王老栓被两个年轻警察从地上搀起来,他浑身瘫软,眼神涣散,
嘴里依旧神神叨叨地念着“鬼…红布…索命…”,完全无法沟通。
那个中年警官——后来知道姓赵——目光如电,
扫过狼藉的坟坑、敞开的棺材、棺材里刺目的红寿衣尸体,最后,
那锐利的视线定格在我脸上,像探照灯一样,似乎要照进我骨头缝里。他没说话,
但那眼神里的审视和压力,沉甸甸地压得我几乎抬不起头。“封锁现场。
”赵警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几个警察立刻拉起警戒线,
把围观的村民挡在外面。那个戴眼镜的法医提着箱子,动作麻利地戴上手套、口罩、脚套,
和勘查员一起,小心翼翼地走下坟坑。我像个木头桩子一样杵在警戒线边上,手脚冰凉,
耳朵里嗡嗡作响。我能清晰地听到法医检查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听到勘查员拍照时相机快门的“咔嚓”声,听到他们压低声音的交流,
每一个音节都像小锤子敲在我紧绷的神经上。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过去,
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漫长。我死死盯着那个坟坑,看着法医小心翼翼地检查秀芝的尸体,
看着她被抬上担架,盖上了刺眼的白布。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进无底的冰窟窿。
祖父的骨头呢?难道真的凭空消失了?“警官!”我再也忍不住,喉咙发紧,
声音嘶哑地冲着赵警官喊,“我祖父的遗骨!还没找到!那是我家祖坟!
我爷爷的骨头不能丢啊!”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没察觉的哭腔和绝望。赵警官转过头,
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有审视,似乎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考量。“找。
”他只对旁边的警察吐出一个字。警察们开始扩大搜索范围,
在乱葬岗的枯草堆、土坑里翻找。我像一头焦躁的困兽,在警戒线内来回踱步,
眼睛死死扫过每一寸可能藏匿的土地。冷风吹在脸上,像刀子割。
汗水却顺着我的脊梁沟往下淌,冰火两重天。找!一定要找到!
那是洗刷我嫌疑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希望!祖父的骨头必须出现!突然,一个念头,
像黑暗中划过的一道惨白的闪电,毫无预兆地劈进我的脑海!地窖!
我家院墙根底下那个废弃了多年的地窖!小时候淘气,
我把祖父给我做的一把木头小刀掉进去过,因为太深太黑,最终也没敢下去捡。
后来家里通了自来水,那地窖就彻底废弃了,入口用一块沉重的磨盘石盖着,
上面又堆满了杂物,多少年没人动过了。
一个废弃的地窖……一个绝佳的、不为人知的藏匿点……一个疯狂的念头攫住了我。
谁会想到去那里找一副遗骨?我猛地抬头,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碎胸膛。
目光穿过警戒线外黑压压的人群,越过低矮的土坯院墙,
死死盯住我家后院墙角那一堆破箩筐和烂柴禾——磨盘石就压在那下面!“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