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五尺白绫，一圈又一圈，死死缠上胸口，勒得云舒眼前阵阵发黑，
每一次吸气都像有钝刀子在里面缓慢地切割。铜镜里映出的人影，
脸色苍白得如同蒙了层薄纸，嘴唇也失了血色，唯有那双眼睛，
像两潭沉在幽深古井里的寒水，无声地映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色，透不出一丝光亮。
镜中的身形，被那层层叠叠的布帛硬生生勒得平板僵硬，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曲线。
可即便如此，胸前那沉甸甸的份量，依旧顽固地透过厚厚的束缚传递出来，
像两个无法摆脱的烙印，无声地嘲讽着她所有的努力。“吱呀——”门被毫不客气地推开，
带进一股初冬清晨湿冷的寒气。柳如眉裹着一件滚了貂毛边的锦缎斗篷，
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粗使婆子。她脸上敷着最上等的珍珠粉，
唇上点着艳丽的胭脂，精心描画过的眉眼间，却透着一股毫不掩饰的刻薄与得意。“哟，
我们云舒姑娘这是……又在演哪一出‘西子捧心’呢？”柳如眉的声音清脆，
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尖锐，像冰冷的针尖刮过琉璃，“裹成这样，给谁看？
莫不是还惦记着咱们府里的谁？想凭这副……嗯……‘本钱’，再勾搭一回？
”她涂着蔻丹的纤长手指，隔空朝着云舒被勒得变形的胸口点了点，动作轻佻，
眼神里淬着冰渣。云舒猛地吸了口气，胸口被勒缚的地方又是一阵窒息般的锐痛。
她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翻涌的屈辱和麻木，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小姐明鉴，奴婢不敢。
奴婢只是……只是怕……怕……”“怕？”柳如眉嗤笑一声，上前一步，
冰凉的指尖带着一股浓郁的香粉味，猛地戳在云舒的额头上，力道不轻。“你怕什么？
怕你这天生的狐媚子身段，到了那病得快咽气的楚将军跟前，他看上一眼就回光返照，
硬是爬不起来？还是怕……他楚家那半死不活的门第，配不上你这‘好身段’？
”尖锐的指甲几乎要嵌进皮肉里，云舒被迫仰着头，承受着那毫不留情的戳刺，
额角迅速泛起一小片红痕。“小姐……”她艰难地开口，喉咙像被砂纸磨过，
婢……奴婢真的不想去冲喜……奴婢可以去后厨……去浆洗房……求小姐开恩……”“开恩？
”柳如眉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涂着厚厚脂粉的脸扭曲了一下，骤然变得狰狞。她扬起手，
裹挟着风声——“啪！啪！”两个极其清脆响亮的耳光，狠狠掴在云舒脸上。力道之大，
打得云舒整个人猛地一偏，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金星乱冒。脸颊火辣辣地灼烧起来，
迅速肿胀。一丝腥甜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开。“贱婢！”柳如眉的声音尖利刺耳，
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狠毒，“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我面前挑三拣四？给脸不要脸的东西！
若不是看在我娘与你那死鬼娘当年那点微末情分上，若不是我柳如眉替你作保，
就凭你这身下贱的浪荡骨头，楚家那等门第，你连给楚将军配阴婚提鞋都不配！懂吗？
”云舒被打得耳膜轰鸣，脸颊麻木地肿痛着，口腔里的血腥味越来越浓。
她死死咬着下唇内侧的软肉，尝到了更深的腥甜，才勉强压下喉头那股翻涌的酸涩和绝望。
想辩解的话，想求饶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变成一块冰冷的硬石。她早已试过无数次，
告诉小姐她已尽力遮掩，大夏天里闷出满身的痱子也死死忍着……可有用吗？小姐的眼睛，
只看得到她想看到的“威胁”。就在这时，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个管事嬷嬷喘着粗气，几乎是扑进了门。“小、小姐！天大的事！
将军府……将军府刚才派人飞马传信来……说、说楚将军他……他醒过来了！睁眼了！
”老嬷嬷激动得语无伦次，脸涨得通红。柳如眉脸上的狠厉瞬间凝固，
随即被一种极度的惊愕取代，那双描画精致的眼睛瞪得溜圆：“醒了？怎么可能？！
太医不是说……”她猛地顿住，眼珠飞快地转动了几下，一丝异样的精光在眼底一闪而过。
她甚至没再看地上脸颊红肿的云舒一眼，一把抓住嬷嬷的胳膊，
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变调：“备车！快！去将军府！”2马车在积雪初融的街道上疾驰，
车轮碾过湿冷的石板路，发出单调而急促的辘辘声。车厢里弥漫着柳如眉身上浓郁的脂粉香，
混合着冬日清晨的寒气，熏得云舒胸口一阵阵发闷。她垂着头，
双手紧紧交握在冰冷的膝盖上，指尖冰凉麻木。脸颊上的指痕依旧火辣辣地疼着，
提醒着她方才的屈辱。楚将军醒了……这对所有人是天大的喜讯，
唯独对她……或许意味着更深的绝望。阴婚不用配了，
可她这个被当作“冲喜物件”送出去的人，又将面临什么？
马车在威严高耸的将军府门前停下。府门大开，
门楣上象征喜庆的红绸与象征哀戚的白幡诡异而刺眼地交织在一起，在寒风中簌簌抖动。
空气中，隐约飘荡着香烛焚烧和草药混合的古怪气味。云舒跟在柳如眉身后，
像个没有知觉的提线木偶，穿过气氛凝重压抑的庭院、回廊。府中仆役皆屏息凝神，
脚步匆匆，脸上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深深的忧虑。终于来到正房。厚重的帘幔低垂，
里面点着灯烛，光线昏暗。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苦药味扑面而来。隔着屏风，
能隐约看到内室榻上躺着一个极瘦削的身影，被子盖到胸口，一动不动，
只有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传来，像是破败的风箱在艰难抽动，
每一声都牵动着屏风外一个老妇人颤抖的心。那老妇人穿着深色袄裙，鬓发如霜，
正是楚将军的母亲，楚周氏。她正紧紧握着柳如眉的手，老泪纵横，
了就好……醒了就好啊……多谢你……多谢你为阿骁的事日夜奔走……如今他既已渡过大劫，
这冲喜……这阴婚之事，便……便就此作罢吧……这些日子，苦了你了……”她一边说着，
一边用帕子不住地擦拭着汹涌而出的泪水，
布满皱纹的脸上交织着巨大的悲痛与失而复得的狂喜。柳如眉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极其精彩，
惊愕、不甘、算计……种种情绪飞快闪过。她眼珠一转，反手更紧地握住楚周氏的手，
声音立刻染上了十二万分的真诚与急切：“桂姨！这话可说不得！”她微微侧身，
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屏风旁垂首侍立、如同背景的云舒，语速加快，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您想想！阿骁哥哥他昏迷了多久？多少名医圣手都束手无策！
怎么偏偏就在玉……就在云舒这丫头许给楚家冲喜的婚事刚定下，连庚帖都换了的当口，
他就醒过来了？这难道不是天意？不是云舒这丫头命格贵重、八字够硬，
生生把阿骁哥哥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吗？”楚周氏被她这一番话说得愣住，
布满泪痕的脸上显出迟疑，浑浊的目光下意识地也投向了屏风边的云舒，
带着审视和一丝渺茫的期盼。柳如眉见状，趁热打铁，声音愈发恳切动情：“桂姨，您细想！
这冲喜的吉兆才刚刚开始呢！若此时半途而废，
万一……万一阿骁哥哥他……”她恰到好处地停顿，留下令人恐惧的空白，
“这婚事既然天意如此，就该顺水推舟，让它真正成了！让云舒这丫头过门，
实打实地给阿骁哥哥冲一冲这命里的煞气！这才是真正的‘冲喜’！到时候，
阿骁哥哥必定否极泰来，身子骨一天强过一天，重振楚家门楣，指日可待啊！桂姨，
您难道不想看着阿骁哥哥生龙活虎，再为楚家开枝散叶吗？
”“这……”楚周氏明显被说动了心，脸上的迟疑渐渐被一种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希冀取代。
她再次看向云舒，眼神复杂，嘴唇嗫嚅着，似乎想说什么。就在这微妙的寂静时刻，
屏风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一个须发半白、穿着太医官服的老者，背着药箱，
面色极其凝重地从内室转了出来。他对着楚周氏和柳如眉拱手行礼，眉头紧锁，欲言又止。
楚周氏心头一紧，忙道：“李太医，这里没有外人，阿骁他……究竟如何了？您但说无妨！
”李太医深深叹了口气，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尤其在云舒身上停留了一瞬，
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怜悯？他压低了声音，
每个字都像重锤敲在人心上：“夫人……将军此番能醒，实乃万幸，全赖他根基深厚，
意志顽强。只是……那战场上的毒箭，实在太过阴损霸道，虽侥幸捡回一命，
却已……已伤及根本……”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最终带着巨大的惋惜，
艰难地吐出那残酷的判词：“……恐于子嗣之上……终身无望了。”“终身无望”四个字，
像冰水浇在云舒头顶。一股寒气从脚底窜遍全身。不能人道……原来不是虚言恫吓。
巨大的绝望淹没了她。脸颊的痛比起这命运宣判，微不足道。她挺直的背脊，微微佝偻下去。
楚老夫人发出一声压抑的悲鸣，身体晃了晃。柳如眉眼疾手快扶住，
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3婚事被敲定、推进。没有三媒六聘，没有纳吉问名。
三日后黄昏，一顶没有任何装饰的青呢小轿，从柳府后角门抬出，停在将军府侧门。
府内几盏贴着褪色“囍”字的白灯笼在风中摇晃。气氛死寂压抑。云舒穿着粗绸嫁衣，
蒙着红盖头，在两个面无表情的仆妇搀扶下，踏进这座散发药味和暮气的深院。每一步，
都像踩在刀尖上。“拜堂”简陋得心酸。空旷冰冷的前厅，只燃着几支白蜡烛。
楚老夫人坐在上首，面容憔悴，眼神空洞。新郎官用一只绑红绸的公鸡代替。
云舒被人按着肩膀，对着公鸡，对着楚老夫人，机械地弯腰行礼。每一次俯身，
胸口就传来窒息的闷痛。盖头下，嘴唇被咬得鲜血淋漓。仪式草草结束。她被搀扶着，
穿过幽深曲折的回廊，走向松涛院。庭中古松在寒风里呜咽。廊下没有灯，
只有正房透出昏黄的光晕。推开沉重的房门，
浓烈的药味混合着陈旧铁锈和冷冽松针的气息扑面而来。房间很大，陈设简单空旷。最内侧，
厚重的床帐低垂着。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烛火的噼啪声，
和帐幔深处极其微弱、若有似无的呼吸声。仆妇悄无声息退出去，关上了门。
云舒独自站在新房中央。寒意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穿透单薄的嫁衣。她僵硬地站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