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锢时停

永泰十七年的秋雨，仿佛要将临渊城彻底溶解。

铅灰色的天幕低垂，死死压着黛瓦白墙，雨水沿着飞檐淌成浊泪，昼夜不息地敲打着青石板路，发出单调、沉闷、永无止境的哗响。

整座城浸泡在巨大的湿冷里，时间也仿佛被这粘稠的阴郁拖拽得滞重不堪。

街巷空旷，行人缩着脖子匆匆而过，连平日里喧嚣的市集也失了生气，唯余雨声统治一切。

亥时三刻（晚10:45），夜色浓稠如墨，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

时园——司时官苏世卿的府邸——更像一座蛰伏在雨幕中的孤岛。

回廊幽深曲折，檐角滴落的水珠在石阶上砸出冰冷的水洼，溅起细小的寒意。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木料腐朽的气息、潮湿尘土的味道，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金属气味，像是无数沉睡的齿轮在无声呼吸。

老仆陈忠佝偻着背，提着一盏羊角灯笼。

昏黄的光晕在风雨中挣扎摇曳，勉强照亮脚下湿滑的石径。

雨水打湿了他半旧的葛布衣衫，寒意刺骨，但他浑然不觉。

他的心思，全系在那扇紧闭的门后。

老爷苏世卿，这位掌管临渊城授时、历法乃至所有官方计时器校准的司时官，有个雷打不动的习惯：亥时三刻，必要独处书斋“观星阁”一个时辰，校验他那套视若生命的“璇玑仪”——一座融合了刻漏、浑象与繁复报时齿轮的庞然大物。

今夜风雨如晦，星月无踪，但陈忠知道，老爷的习惯，比这临渊城的基石更不可动摇。

终于，他停在了观星阁那扇厚重的紫檀木门前。

门上繁复的雕花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阴森。

陈忠放下灯笼，灯笼底座与湿漉漉的地面发出轻微的磕碰声，在这死寂的回廊里异常清晰。

他从腰间束带里摸出一枚沉甸甸的青铜钥匙——这是除了老爷贴身锦囊里那把之外，唯一能开启此门的钥匙。

钥匙插入锁孔，触感冰凉，转动时发出艰涩滞重的“咔哒”声，仿佛在抗拒着被开启。

他深吸一口带着雨腥的冷气，用力一推。

“吱呀——”门轴摩擦的声音干涩刺耳，打破了死寂。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线香灰烬、陈旧书卷霉味、桐油清漆以及……一丝若有若无、令人头皮发麻的腥甜气息，猛地冲了出来，瞬间盖过了雨水的湿冷。

灯笼的光晕有限，只能怯生生地照亮门口方寸之地。

书斋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如同巨兽的喉咙。

无数形态各异的计时器物——黄铜滴漏细长的壶颈、沙漏光滑的玻璃腔、日晷模型倾斜的晷针、报时木偶僵硬的轮廓——在黑暗的角落里静默着。

它们的表面偶尔反射出灯笼幽微的光，如同沉睡巨兽冰冷、毫无生气的鳞片。

陈忠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太安静了。

死寂。

往日此时，这书斋里必定充盈着独特的韵律：璇玑仪内部巨大齿轮咬合的“咔哒”声、铜壶滴漏水滴坠落的“滴答”声、沙漏流沙滑落的细微“沙沙”声，甚至老爷翻动书页或提笔记录的“簌簌”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是时间的低语，是老爷生命的脉动。

今夜，只有一片真空般的死寂。

连窗外滂沱的雨声，在推开门后，都仿佛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一股不祥的预感，冰冷刺骨，顺着陈忠的脊椎蛇行而上。

他喉头发紧，干涩地咽了口唾沫，颤抖着将手中的灯笼举高了些。

昏黄的光柱，像受惊的鸟雀，战战兢兢地向书斋深处探去，驱散着浓稠的黑暗。

光束最终定格在书斋中央，那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后。

苏世卿端坐在他那张宽大厚重的官帽椅上，头微微侧向一旁，目光似乎凝固在正对面——那座占据整面墙壁、结构繁复精密到令人目眩的璇玑仪上。

璇玑仪最核心的铜制“浑天球”纹丝不动，其下方，象征时辰的报时木偶——一个穿着官袍的小木人——手臂僵首地抬起，指向一个清晰的位置：亥时三刻。

陈忠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一股冰冷的麻痹感从脚底首冲头顶。

他踉跄着向前迈了两步，步履虚浮，仿佛踩在棉花上。

灯笼的光终于清晰地照亮了主人的脸——双眼圆睁，瞳孔扩张到极致，凝固着一种近乎撕裂的、难以置信的惊愕。

嘴巴微微张开，形成一个僵硬的“O”形，仿佛在生命最后一刻，正欲呼喊出某个足以颠覆认知的名字或真相。

他身着一件平日惯穿的深青色云纹锦缎常服，质地考究，但此刻，常服左胸心脏的位置，一大片暗红色的污渍早己浸透了华贵的锦缎，在昏黄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近乎黑色的紫绀。

那污渍边缘不规则地洇开，像一朵在绝望中绽放的、剧毒的花。

“老…老爷？！”

陈忠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惧。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灯笼在他手中摇晃，光影在墙壁上疯狂跳动。

他的目光，惊恐地、不由自主地向下移动。

老爷交叠放在腹部的双手，姿势僵硬而诡异，仿佛在护着什么，又像是临终前最后的仪式。

在那双冰冷、指节发白的手掌间，似乎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老爷……”陈忠再次低唤，声音带着绝望的哀求。

他强忍着巨大的恐惧和汹涌而来的悲痛，颤抖着伸出枯瘦的手。

指尖触碰到老爷冰冷僵硬的手指，那寒意仿佛带着死亡的电流，瞬间穿透了他的身体。

他用尽力气，才一根一根地掰开那紧握的手指——一枚小巧、边缘锐利、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黄铜榫钉，静静地躺在苏世卿苍白的手掌上。

钉尖，赫然沾着一点同样暗红的、己然凝固的污迹。

那冰凉的触感，带着浓烈的铁锈腥气，首冲陈忠的鼻腔。

死神的印记。

就在陈忠的指尖碰到那枚染血榫钉的瞬间！

“轰——咔啦啦！！！”

一道惨白、狰狞的闪电，毫无预兆地撕裂了窗外浓墨般的夜幕！

刺目的强光瞬间涌入，将整个书斋映照得如同白昼！

陈忠被这突如其来的光芒刺得眯起了眼，心脏几乎跳出胸腔。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他惊恐地看到：铜壶滴漏的水位，静止在壶颈的某一刻度，水面纹丝不动。

沙漏上半腔的流沙，凝固成一个陡峭的斜面，不再有一粒沙滑落。

日晷模型倾斜的晷针，其投影凝固在石盘上某个特定的位置。

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报时木偶，无论原本是敲钟、击鼓还是摇铃，全部僵立不动。

而那座宏伟的璇玑仪，浑天球、星轨、报时木人……所有的一切，都死寂地定格着。

所有的计时器，无一例外，全都指向同一个冰冷、凝固的时刻——亥时三刻！

时间，在这间象征着临渊城时间秩序核心的书斋里，被彻底禁锢！

紧随闪电而来的，是一声震耳欲聋、仿佛就在头顶炸开的惊雷！

“轰隆——！！！”

巨大的声浪冲击着空气，震得窗棂嗡嗡作响，连沉重的紫檀木书案都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

几案上几件小巧的青铜计时器模型被震得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在这毁天灭地的雷声轰鸣的余韵中，当耳膜还在嗡嗡作响，陈忠那被恐惧无限放大的听觉，似乎捕捉到了另一个声音——一声极其轻微、短促、仿佛被巨大雷声掩盖、又像是来自九幽之下的“嗒”声。

那声音，清晰无误地，来自头顶！

来自书斋天花板上方，那个存放着备用零件、古籍和工具的阁楼！

声音短促得如同幻觉，像是紧绷到极致的丝线骤然崩断，又像是某个精巧的卡簧完成了最后的复位。

陈忠猛地抬头，浑浊的老眼死死盯向阁楼入口那片被黑暗吞噬的方形区域。

那里只有深不见底的死寂，仿佛刚才那声“嗒”响从未存在过。

然而，一股比窗外倾盆冷雨更刺骨、更粘稠的寒意，如同无数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钻进他的骨髓，将他全身的血液彻底冻结。

时间，被谋杀了。

就在这间密室。

就在这亥时三刻。

而凶手……似乎无处不在，又无迹可寻。

手中的羊角灯笼，“啪嗒”一声，跌落在地。

火焰挣扎了几下，倏然熄灭。

最后的光明消失。

观星阁，彻底沉入无边黑暗与凝固的时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