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午夜十二点整,卷帘门发出沉重的叹息,缓缓滑落,
市夜晚的喧嚣——汽车尾气的余温、远处KTV的嘶吼、醉汉含糊的咒骂——彻底隔绝在外。
便利店内部,只剩下一种声音:冰柜低沉的、永不停歇的嗡鸣。像某种巨大昆虫濒死的心跳,
填满了每一个角落。林晚站在收银台后,背对着已经锁死的门。她微微驼着背,
像一株长期缺乏光照的植物,被强行栽种在这片人造冷光的土壤里。
洗得泛白、边缘有些磨损的蓝色制服套在她身上,空荡荡的,更衬得她形销骨立。
她没看时间,也不需要。夜班的节奏刻进了骨头里。离交接班还有七个小时五十八分钟。
漫长,又似乎可以一眼望到头,
像眼前这条空无一人的、被惨白日光灯管照得纤毫毕现的过道。
空气里混杂着关东煮汤汁微咸的暖腻、冷藏柜里逸出的寒气、清洁剂残留的柠檬味假香,
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过期面包和塑料包装袋的沉闷气味。林晚深吸了一口,
这空气熟悉得令人窒息,却又奇异地带来一丝麻木的安全感。在这里,她是隐形的。
没人会在意一个深夜便利店收银员脸上的疲惫。“欢迎光临。
”毫无感情的电子女声突兀地响起,吓了林晚一跳。她条件反射地抬头,
看向自动感应门的方向——那里空无一人。是风?还是系统故障?她皱了皱眉,
这声音像个幽灵,总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冒出来,提醒她这方寸之地的虚假存在感。她伸手,
在收银台下摸索到一个按钮,用力按下去,那声音终于彻底沉寂了。死一般的寂静重新笼罩,
只剩下冰柜的嗡鸣,更显清晰,也更显孤独。她拿起一块半湿的抹布,
开始擦拭光可鉴人的不锈钢收银台。动作机械、重复,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仿佛这是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事情。抹布划过冰凉的金属表面,留下短暂的水痕,又迅速消失。
一遍,又一遍。她的目光落在台面上映出的自己模糊的倒影:枯槁的头发随意挽着,
几缕碎发贴在汗湿的鬓角;眼窝深陷,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
像永远无法消散的淤伤;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抿着,刻画出两道深深的纹路。
她多久没好好看过自己了?这个倒影里的女人,陌生得像橱窗里的假人。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望向货架。五颜六色的包装袋在强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薯片、巧克力、泡面、饮料……它们被精心摆放,堆叠出虚假的丰盛。
林晚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滑向最底层货架不起眼的角落。那里,
贴着几张黄色醒目的标签:“临期特惠”。一包饼干,两盒牛奶,几瓶果汁,
孤零零地挤在那里,等待最后的归宿——被买走,或者被丢弃。
它们的价格被红色的马克笔粗暴地划掉,写上一个更卑微的数字。林晚盯着那个数字,
看了很久。仿佛那不是价格,是她生命价值的某种隐喻。口袋里有个硬物硌着大腿。
她停下擦拭的动作,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进去,掏出来。
是一个小小的、塑料封膜的证件照。照片上的女人年轻许多,穿着干净的衬衫,
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对着镜头努力挤出一点笑意,
眼神里带着一丝那个年纪特有的、对未来模糊的期待。那是很多年前,
她还是工厂会计时拍的工牌照片。工厂……一个遥远得如同前世的词汇。
轰鸣的机器、弥漫的机油味、同事们午休时的闲谈……记忆的碎片像隔着毛玻璃,模糊不清。
后来呢?厂子倒了,像推倒一堵破墙,连带着埋葬了她那点微薄的安稳。
照片被她摩挲得有些发毛,边缘都卷了起来。她把它塞回口袋最深处,
像藏起一块不敢示人的伤疤。指尖残留着塑料膜的冰凉触感。门外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林晚立刻挺直了些背脊,脸上的茫然迅速褪去,
换上一种职业性的、近乎僵硬的平静。她盯着门口。感应门无声滑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五十岁上下,身形佝偻,穿着一件看不出原色的旧夹克,袖口磨损得厉害。是“老烟枪”。
他几乎是便利店的固定背景板,每晚这个时间点必到。他没有看林晚,径直走向香烟柜台。
他的动作迟缓,带着一种被生活压垮的沉重感。他挑了一包最便宜的烟,捏在手里,
走到收银台前,把烟和一张皱巴巴的十块钱纸币一起放在台面上。纸币边缘毛糙,
沾着可疑的污渍。林晚拿起烟,扫码。机器发出“嘀”的一声轻响。“八块五。
”她的声音干涩,没有任何起伏,像报幕的机器。老烟枪没说话,
只是把那张十块钱又往前推了推。他低垂着眼睑,眼袋浮肿,眼球浑浊,
里面什么情绪也看不到,只有一片空洞的疲惫。林晚拉开收银抽屉,找出零钱——一张一元,
一枚五角硬币。她把零钱放在台面上,推到男人面前。硬币落在不锈钢台面上,
发出清脆的“叮”一声,在寂静中显得异常响亮。老烟枪伸出枯瘦、指关节粗大的手,
抓起零钱和烟,转身就走。从进店到离开,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甚至没有抬眼看过林晚一次。感应门再次滑开,又合拢,
将他瘦削的背影吞没在门外的夜色里。店里又只剩下林晚一人,
以及那包廉价香烟留下的、若有若无的烟草苦味,迅速被关东煮的香气覆盖。
林晚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几秒钟后,重新拿起抹布,用力擦拭老烟枪放钱的地方。
仿佛要擦掉某种看不见的痕迹。
时间在冰柜的嗡鸣和偶尔响起的“欢迎光临”幽灵声中缓慢爬行。
一个穿着西装套裙、妆容精致却难掩倦容的年轻女人冲进来,买了一杯滚烫的咖啡,
又匆匆消失在夜色里,像一阵匆忙的风。几个醉醺醺的年轻人吵嚷着进来,拿了几罐啤酒,
付钱时零钱撒了一地,嘻嘻哈哈地走了,留下满地狼藉。林晚默默地走出来,
拿起扫帚和簸箕,面无表情地将散落的硬币和一张粘在地上的糖纸扫进去。她的动作精准,
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喧嚣来了又走,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一点涟漪,很快又归于沉寂。
她始终是那个沉默的背景。监控探头悬在角落,小小的红色指示灯像一只永不疲倦的眼睛,
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注视着收银台后那个凝固的身影。离交接班还有三个小时。
林晚感到一阵熟悉的、深入骨髓的疲惫袭来,像冰冷的海水漫过脚踝。
她靠在收银台冰凉的金属边缘,目光越过一排排整齐的货架,投向窗外。
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城市的霓虹在远处闪烁,勾勒出高楼冷漠的轮廓。
那些光点看起来很近,却又遥不可及,像另一个世界的烟火。便利店的冷光,
是这片繁华夜幕下一个小小的、孤独的岛屿。而她,是岛上唯一的守夜人。她闭上眼,
深深吸了一口混杂着各种气味的空气。冰柜的嗡鸣声似乎更大了,填满了她的耳朵,
填满了整个空荡荡的便利店,也填满了她空荡荡的心。七点差十分,
卷帘门哗啦一声被粗暴地拉起,刺耳的噪音撕裂了便利店死水般的寂静。
天光混杂着清晨的凉气涌了进来,瞬间冲淡了店内人造光源的统治。
阿强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黄毛,打着哈欠挤了进来,
一股隔夜的汗味和廉价发胶的甜腻气息扑面而来。“操,困死了!”他嘟囔着,
把背包“咚”地一声甩在收银台旁边的小桌上,震得上面几本促销册子跳了一下。“晚姐,
没啥事吧?那死老头又来买他那破烟了?”他一边问,一边漫不经心地扫视着货架,
目光像探照灯,掠过昨晚被醉汉弄乱又被林晚收拾整齐的饮料区。
林晚已经把收银台的钱箱清点完毕,账目核对无误。她没回答阿强的问题,
只是把一叠整理好的零钱、几张纸币和一张打印好的交班单推到台面边缘。“钱箱点过了,
单子在这。关东煮汤底要换了,丸子也没剩多少。冷藏柜靠门那边的灯管有点闪,
报修单我贴后面了。”她的声音平板,像在念一份与己无关的报告,语速很快,
没有多余的音节。“知道了知道了,”阿强不耐烦地挥挥手,拿起交班单扫了一眼,
又扔回去。“又是这些破事。晚班就是清闲,哪像我们白天,忙得脚不沾地,
得应付那帮事儿逼顾客……”他开始抱怨一个昨天因为积分兑换问题跟他吵了半天的老太太。
林晚已经脱下那件蓝色的制服外套,露出里面洗得发灰的旧毛衣。她把外套仔细叠好,
放进自己带来的一个磨破了边的帆布袋里。阿强的抱怨像背景噪音,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她的动作有条不紊,带着一种急于逃离的迫切。拉上帆布袋拉链时,
她的指尖又碰到了口袋里那个硬硬的塑料边角。她没有停顿。“走了。”她拎起袋子,
低声说了一句,更像是告知空气。“哦。”阿强应了一声,
注意力已经转移到手机屏幕上刚弹出的消息,手指飞快地敲打着。
林晚没有再看一眼这个她守了一夜的“孤岛”,没有看阿强,
也没有看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光。她侧身从阿强旁边挤过去,低着头,像一尾沉默的鱼,
滑出了便利店敞开的门。清晨的空气凛冽而浑浊,
混合着汽车尾气和路边早餐摊刚出笼的包子味。卷帘门在身后重新落下,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彻底切断了身后那个充满冷光和嗡鸣的世界。林晚站在人行道上,微微瑟缩了一下。
城市已经醒来,车流开始涌动,行人步履匆匆。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从便利店走出来的、面色疲惫的中年女人。
她习惯性地拉了拉旧毛衣的领口,把帆布袋紧紧抱在怀里,
像是抱着自己仅有的、微不足道的所有物。然后,
分人流相反的方向——那个位于城市边缘、租金低廉、终年弥漫着潮湿霉味的出租屋的方向,
迈开了脚步。每一步都沉重,带着熬过长夜后的虚脱,
也带着走向下一个长夜前无法摆脱的惯性。阳光斜斜地照过来,
在她脚前拖出一条长长的、黯淡的影子。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一步一步,
融入了这座巨大都市苏醒的、漠然的洪流之中。便利店那彻夜不熄的冷光,在她身后,
像一个逐渐模糊的、关于孤独的印记---2又是午夜十二点整。卷帘门落下的沉重叹息,
冰柜的嗡鸣,洗得发白的蓝色制服贴在皮肤上的微凉触感——一切都和昨夜毫无二致。
林晚站在收银台后,手里握着那块半湿的抹布,不锈钢台面冰冷的反光刺着她的眼睛。
时间像凝固的油脂,粘稠、缓慢地流动。
离阿强那聒噪的抱怨和廉价发胶味还有整整八个小时。唯一的不同,在窗外。
昨夜还只是远处霓虹的冷漠闪烁,今夜却变成了铺天盖地的雨幕。
豆大的雨点密集地敲打着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啪啪”声,
像是无数冰冷的手指在急切地叩击。雨水顺着玻璃蜿蜒流下,
将窗外的路灯、车灯、霓虹灯扭曲成一片模糊、晃动的光晕。
便利店的灯光在这片混沌的水幕中,显得更加孤立无援,像一艘在惊涛骇浪中飘摇的小艇,
散发着脆弱的光。湿冷的空气仿佛透过门缝渗了进来,即使空调开着暖气,
林晚裸露的手腕和脖颈还是感到一阵寒意。她下意识地裹紧了制服外套。“欢迎光临。
”电子女声依旧突兀,但被雨声盖过了一些,不再那么刺耳。林晚甚至懒得去关掉它。
她只是机械地抬头,望向门口。空空如也。也许是风裹挟着雨滴触发了感应。她重新低下头,
继续擦拭那永远擦不干净的台面。抹布划过,留下短暂的水痕,很快又被新的擦拭覆盖。
一遍,又一遍。雨声成了新的背景音,单调,却比冰柜的嗡鸣更让人心烦意乱。
它让这方寸之地的孤寂感更加深邃,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片冷光和这场无休止的雨。
午夜刚过不久,感应门滑开,带进一股湿冷的风和更清晰的雨声。
那个穿着旧夹克的身影再次出现。老烟枪。他几乎和昨夜同一个时间点踏入这片冷光。
雨水打湿了他花白的鬓角和磨损的肩头,衣服颜色更深了,紧贴在佝偻的背上,
让他看起来更加瑟缩。他依旧没有看林晚,径直走向香烟柜台,拿起那包最便宜的烟,
动作比昨夜似乎更迟缓了一些。走到收银台前,
放下烟和一张同样皱巴巴、但似乎更湿漉的十块钱。纸币的一角被雨水浸透,颜色深了一块。
林晚扫码。“八块五。”声音依旧干涩。拿起那张湿漉漉的纸币,指尖传来冰冷的潮气。
她拉开抽屉,找零,放在台面上。硬币落下,“叮”一声,被窗外的雨声削弱了。
老烟枪抓起烟和零钱,转身,像一抹潮湿的阴影,无声地融入门外的雨幕。整个过程,
比昨夜更沉默,更沉重。
店里只留下更浓的湿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被雨水浸泡过的烟草苦味。林晚拿起抹布,
用力擦拭他站过的地方和放钱的位置,仿佛要擦掉那侵入店内的冰冷水汽。雨越下越大,
窗外的世界彻底模糊了。偶尔有车灯的光柱刺破雨帘,短暂地照亮门前的水洼,又迅速消失。
时间在雨声和冰柜嗡鸣的双重奏里缓慢爬行。接近凌晨两点,感应门再次滑开。
一阵更强的冷风卷着雨丝扑进来,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急促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哒哒”声,
带着一种被雨水追赶的仓皇。是“夜归白领”。林晚认出了她。但今夜的她,
与昨日那个妆容精致、只是略显疲惫的女人判若两人。她全身几乎湿透了,
昂贵的羊绒大衣吸饱了雨水,沉重地裹在身上,发丝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
精心描绘的眼妆被雨水和……也许是泪水,晕染开,在眼下留下两团狼狈的乌青。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同样湿透的公文包,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她像一只被暴雨打落、羽毛尽湿的鸟,跌跌撞撞地闯进这个临时的避风港。她没有走向货架,
甚至没有看林晚一眼,径直冲到靠窗的高脚凳边,背对着收银台,猛地坐下。
湿透的大衣下摆滴着水,很快在她脚下的光洁地砖上积了一小滩。
她把湿漉漉的公文包“砰”地一声放在旁边空着的凳子上,仿佛那是千斤重担。然后,
她双手捂住脸,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剧烈抖动。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从指缝间溢出,
混合着窗外的雨声,在空旷的便利店里显得格外凄楚。林晚拿着抹布的手停在了半空。
她看着那个蜷缩在光洁高脚凳上、被雨水和绝望浸透的背影。
职业性的平静面具出现了一丝裂纹。一种陌生的、细微的波澜在她死水般的心底泛起。
不是同情,至少不完全是。更像是一种……被强行拉入他人痛苦的猝不及防,
一种目睹脆弱暴露在冷光下的不适感。她下意识地看向角落的监控探头。
那个小小的红色指示灯,像一只冰冷的眼睛,正无声地注视着这一切,注视着哭泣的女人,
也注视着她——这个不知该如何反应的收银员。林晚的视线移回那个颤抖的背影。
呜咽声断断续续,带着一种耗尽全力的疲惫。那积在地上的水渍,正无声地扩大。
她该怎么办?店规没有写。店长只关心损耗和效率。她可以假装没看见,继续擦拭她的台面,
直到这个女人自己哭够了离开。这最安全,最符合她一贯的生存法则——不看不听,
把自己缩进坚硬的壳里。可是……那压抑的哭声,像一根细小的针,
顽固地刺穿着麻木的厚茧。她的目光落在收银台内侧角落。那里放着一盒廉价的抽纸,
印着便利店蹩脚的LOGO,是给顾客应急用的。林晚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捏紧了手里的抹布。
心里有两个声音在拉扯:一个冷漠地告诫她“别多事”;另一个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却带着一丝奇异的暖意,催促她做点什么。几秒钟的挣扎,在冰柜的嗡鸣和窗外的雨声中,
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终于,林晚极其缓慢地、几乎是带着一种隐秘的负罪感,放下了抹布。
她的动作僵硬,像生锈的机器。她微微侧过身,
避开监控探头正对着的角度尽管她知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伸出微微颤抖的手,
从纸巾盒里抽出了两张。粗糙的纸巾带着一股淡淡的纸浆味。她没有说话。
她甚至不敢去看那个女人的脸。她只是沉默地绕过收银台,低着头,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
走到高脚凳旁。她伸出手臂,将那张粗糙的纸巾,
轻轻地、迅速地放在了女人旁边、那个滴着水的公文包上。做完这一切,她像被烫到一样,
立刻缩回手,迅速转身,逃也似的回到了收银台后面。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地跳动,
撞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她重新抓起那块冰冷的抹布,死死攥住,指节泛白,
用力擦拭着早已光洁如新的台面,仿佛要擦掉刚才那几秒钟的“越轨”行为。
她的脸颊微微发烫,不敢再看向窗边。呜咽声似乎停顿了一下。随后,
是更压抑的、带着浓重鼻音的抽泣。接着,
林晚听到极其细微的窸窣声——是纸巾被拿起的声音。然后是擤鼻涕的声音。再然后,
抽泣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沉重的呼吸。林晚依旧低着头,
死死盯着抹布在台面上划出的水痕。那点微弱的暖意,
被巨大的恐慌和“多管闲事”的自我谴责迅速覆盖。她为什么要这么做?那个女人会怎么想?
会觉得她可怜?还是觉得她虚伪?店长如果从监控里看到……她不敢再想下去。
指尖残留着纸巾粗糙的触感,像一种无声的指控。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户,声音似乎更大了。
便利店的冷光,映照着窗边那个依旧蜷缩、但不再剧烈抖动的背影,
也映照着收银台后那个将头埋得更低、仿佛要把自己藏进阴影里的守夜人。冰柜的嗡鸣,
监控探头的红灯,湿冷空气中残留的廉价纸巾气味……一切如常,
又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在冰冷的雨夜里,无声地碎裂了一角。
时间在沉默和雨声中艰难地挪动。窗边的女人终于动了。
她拿起那张被揉皱的、沾着水渍和泪痕的廉价纸巾,又轻轻擦了擦脸。然后,她站起身,
整理了一下湿透沉重的大衣,拿起公文包。她没有走向货架,没有买任何东西。
她甚至没有朝收银台的方向看一眼。她只是低着头,像来时一样,
带着一身未干的狼狈和沉寂的悲伤,径直走向感应门。门滑开,湿冷的风雨再次涌入。
女人的身影迅速消失在茫茫雨幕中,像从未出现过。
只有她刚才坐过的凳子和凳子下那滩未干的水渍,证明她来过,哭过。林晚这才缓缓抬起头,
望向空无一人的门口,又看向窗边那个凳子,以及凳子上被遗忘的、揉成一团的湿纸巾。
她慢慢走过去,拿起那团废纸,冰凉的湿气透过指尖。她把它扔进收银台下的垃圾桶。然后,
她拿起拖把,沉默地、用力地擦拭着凳子下那滩水渍。拖把吸饱了水,变得沉重。
她来回拖动,直到地面光洁如镜,再也看不出任何痕迹。做完这一切,她重新站回收银台后。
冰柜的嗡鸣声似乎更清晰了。她拿起抹布,继续擦拭。一遍,又一遍。
仿佛刚才那几分钟的插曲,连同那个哭泣的女人,都只是这无尽雨夜中一个虚幻的泡沫,
被她亲手抹去了。雨,还在窗外执着地下着。便利店里的冷光,依旧苍白而固执地亮着。
林晚的心底,那点因递出纸巾而泛起的微澜,早已平息,沉入了更深的、更冰冷的麻木之中。
只是,在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角落,那层坚硬的壳上,
似乎留下了一道极其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裂痕。---3雨停了。
湿漉漉的地面映着城市霓虹,像打翻的油彩,
空气里弥漫着雨后特有的、混合着尘土和植物清冷的潮湿气息。卷帘门落下,
隔绝了这份凉意,但便利店内似乎比前两夜更冷。空调的暖风努力吹拂,
却总也驱不散那股从地砖深处、从货架缝隙里渗出的阴寒。林晚站在收银台后,
手里习惯性地握着抹布,却没有立刻擦拭。她的目光有些飘忽,偶尔会扫过窗边那个高脚凳。
昨夜那滩水渍早已消失无踪,凳子光洁如新,仿佛那个被雨水和泪水浸透的背影从未存在过。
但指尖残留的廉价纸巾的粗糙感,还有心口那点被强行按下却又隐隐作痛的“多事”感,
却像地砖缝隙里顽固的湿气,挥之不去。她用力甩甩头,想把那些无用的念头甩掉。
拿起抹布,在冰冷的台面上机械地来回。冰柜的嗡鸣依旧,只是少了雨声的伴奏,
显得更加单调刺耳。“欢迎光临”的电子女声恢复了它的突兀,林晚皱着眉,
再次伸手关掉了它。寂静重新统治,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感。老烟枪准时出现。
他身上的旧夹克似乎更皱了,沾着泥点,像是从潮湿的角落里刚刚钻出来。
他依旧沉默地买烟、付钱、离开,留下那熟悉的、廉价烟草的苦味和更深沉的疲惫感。
林晚擦拭着他站过的地方,动作比平时更用力些,仿佛要擦掉某种黏附在空气中的沉重。
时间在寂静中爬行。后半夜的便利店,像被世界遗忘的角落。林晚靠在冰凉的收银台边缘,
望着窗外被霓虹映亮的湿漉漉街道。偶尔有出租车疾驰而过,溅起细小的水花。就在这时,
她看到了他。在便利店斜对面,一个巨大的、锈迹斑斑的绿色垃圾桶旁。一个蜷缩着的黑影。
起初她以为是堆叠的垃圾袋,但那黑影动了一下。一个男人。或者说,
一个勉强还维持着人形的存在。他穿着无法分辨颜色和材质的破烂衣物,层层叠叠,
像一堆肮脏的抹布裹在身上。头发又长又乱,纠结成一团,遮住了大半张脸。他佝偻着背,
整个上半身几乎都探进了敞开的垃圾桶口,肩膀耸动着,在里面急切地翻找着什么。
昏黄的路灯照亮他裸露的一小截手臂,皮肤是污垢和冻疮交织的颜色,像覆盖着一层油毡。
林晚的心猛地一缩。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背,比便利店的冷气更甚。是“流浪汉”。
城市暗夜里游荡的影子,她只在白天的匆匆一瞥或新闻的模糊画面里见过,
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清晰地出现在她的“孤岛”对面。本能地,她的身体绷紧了,
手指下意识地抓紧了收银台的边缘,指关节泛白。警惕和一种原始的恐惧攫住了她。
他会过来吗?砸门?乞讨?或者更糟?
店长在电话里咆哮的警告犹在耳边:“看见这种人靠近,立刻锁门报警!影响生意!
带来晦气!”流浪汉似乎找到了半块被雨水泡发的面包,或者别的什么可以入口的东西。
他缩回身子,靠在冰冷的垃圾桶壁上,急切地将那团模糊的东西塞进嘴里,大口吞咽。
路灯的光勾勒出他嶙峋的侧影,像一具活动的骷髅。他吃得很专注,
带着一种动物般的贪婪和绝望。林晚僵在原地,眼睛死死盯着窗外那个身影。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应该立刻拉下卷帘门内侧的紧急锁,
或者拿起收银台下的报警电话。这是规则,是保护自己、保护店铺的方式。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角落的监控探头,那个小小的红灯像一只冷漠的眼睛,
似乎在无声地催促她做出“正确”的选择。然而,目光再次落回窗外那个狼吞虎咽的身影时,
另一种更陌生的情绪,极其微弱却又异常顽固地,从恐惧的缝隙里钻了出来。那不是同情,
至少不完全是。那更像是一种……被强烈冲击的麻木感下,一丝难以言喻的刺痛。
那个吞咽的动作,那种不顾一切的饥饿感,像一把生锈的锥子,
狠狠扎进了她自以为早已坚硬的壳里。昨夜那个哭泣的女人,那个递出纸巾的瞬间,
点微弱的暖意和随之而来的恐慌……混乱的记忆碎片和眼前这赤裸裸的生存挣扎交织在一起,
让她胃里一阵翻搅。她看到了什么?她看到的是绝望本身。
一种比她的疲惫、比她的麻木更彻底、更令人窒息的绝望。那个男人在吃的,
可能是被雨水泡烂的、被无数苍蝇叮过的、散发着恶臭的垃圾。而他,在拼尽全力地活下去。
林晚猛地转开视线,心脏狂跳。她不能看。她不该看。这太沉重了。
这超出了她这个小小收银员能承受的范围。她重新抓起抹布,用力擦拭着台面,近乎疯狂。
不锈钢冰冷的反光刺着她的眼睛。冰柜的嗡鸣声在她耳边无限放大。可是,
那个佝偻着背、吞咽垃圾的身影,像烙印一样刻在了她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扫向冷藏柜。那里,放着一排排整齐的便当、饭团、三明治。
在“临期特惠”的黄色标签区,孤零零地躺着两个三角饭团。包装上的生产日期是昨天,
赏味期限到今晚十二点。也就是说,再过几个小时,它们就会被丢弃,
和外面垃圾桶里的东西一样,成为垃圾。一个念头,像黑暗中滋生的藤蔓,
无声无息地缠绕上来,带着巨大的诱惑力和更巨大的风险。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阵眩晕,
手心瞬间沁出冷汗。她该怎么办?遵守规则,锁门,报警,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让那个身影继续在寒夜里翻找冰冷的垃圾桶?还是……她的呼吸变得急促。
她再次飞快地瞥了一眼监控探头,那点红光像烧红的针尖,刺着她的神经。店长会知道。
一定会知道。这会惹上麻烦。可能被骂,可能扣钱,甚至可能丢掉这份赖以糊口的工作。
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流浪汉?值得吗?她几乎能听到阿强嘲弄的声音:“晚姐,
你脑子进水了?管那种人?”然而,窗外那个吞咽的动作,
那双在路灯下浑浊却闪烁着求生本能的眼睛,死死攫住了她。几秒钟的挣扎,
内心的天平疯狂摇摆。恐惧、规则、现实的冰冷压在一端;另一端,是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
是昨夜递出纸巾后残留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一丝丝想要做点什么的冲动。最终,
一种近乎悲壮的、豁出去的冲动压倒了恐惧。不是为了那个流浪汉,
更像是对这冰冷的规则、对自身长久麻木的一次微弱反抗。林晚的动作变得异常迅速和隐蔽。
她像做贼一样,飞快地左右扫视——店里空无一人,窗外街道也暂时无人经过。
她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冷藏柜门,冷气扑面而来。
她精准地抓起那两个贴着黄色标签的临期饭团。包装袋冰凉坚硬。她没有走向门口。
那太显眼了。她拿着饭团,快步走到便利店最里面,
靠近后门一个只供员工出入、通常锁死的防火门的角落。
这里有一个小小的、半人高的纸箱,里面堆着一些废弃的包装纸壳,是准备回收的。
监控探头的视野在这里被高大的货架挡住了一部分。林晚的心跳得像要撞出胸腔。她蹲下身,
迅速地将两个饭团塞进纸箱最深处,用几张废弃的纸壳草草盖住。做完这一切,
她立刻站起身,若无其事地走回收银台,仿佛只是去整理了一下货架。整个过程不过十几秒,
却耗尽了她的力气,后背的冷汗浸湿了薄薄的制服。她重新站定,双手撑着冰冷的台面,
指尖冰凉,微微颤抖。她不敢再看向窗外,也不敢看那个角落的纸箱。
巨大的恐慌和后怕席卷而来。她做了什么?她疯了吗?
如果被店长看到监控……如果那个流浪汉根本没发现……或者发现了,
反而引来更多麻烦……她强迫自己盯着收银机屏幕闪烁的数字,
试图用绝对的专注来平息内心的惊涛骇浪。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只有几十秒。林晚用眼角的余光,
极其谨慎地、一点点地瞟向窗外。垃圾桶旁,那个流浪汉似乎已经吃完了找到的东西。
他并没有离开,而是靠着冰冷的金属桶壁,蜷缩得更紧了些,似乎在抵御深夜的寒气。
他的头低垂着,埋在膝盖里,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他没发现。林晚的心沉了下去,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果然,多此一举。愚蠢的冲动。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准备彻底收回目光。就在这时,那个蜷缩的身影动了一下。他抬起头,茫然地环顾四周。
他的目光扫过便利店明亮的窗户,扫过窗内那个模糊的收银员身影,最后,像是被什么吸引,
落在了便利店后门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那个堆着废纸壳的纸箱。
林晚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流浪汉站起身,动作迟缓而僵硬。他拖着脚步,
慢慢地、带着几分迟疑和警惕,穿过湿漉漉的人行道,走向那个角落。他停在纸箱前,
犹豫了一下,伸出那双骨节粗大、布满污垢的手,小心翼翼地拨开了覆盖在上面的纸壳。
两个白色的三角饭团包装袋,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块小小的、突兀的珍宝。
流浪汉的动作凝固了。他站在那里,低着头,看着纸箱深处那两个饭团,一动不动。
林晚屏住呼吸,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他会怎么做?拿走?还是觉得是陷阱?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终于,流浪汉伸出了手。他的动作不再是翻找垃圾桶时的急切,
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他拿起两个饭团,捧在手里,低头看了很久。然后,
他极其缓慢地、几乎是不易察觉地,朝着便利店的方向,微微点了点头。
那动作细微到林晚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他没有抬头看窗户,也没有试图靠近便利店大门。
他只是把饭团小心地塞进自己破烂衣服的深处,贴着胸口的位置。然后,他转过身,
佝偻着背,拖着脚步,一步一步,重新融入了街角更深沉的阴影里,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便利店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冰柜在嗡鸣。林晚依旧僵立在收银台后,
双手死死抓着台面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失去了血色。窗外那个角落空荡荡的,纸箱敞开着,
像一张无声的嘴。监控探头的红灯在角落里稳定地亮着,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巨大的恐慌感依旧盘踞在心头,像冰冷的蛇。但在这恐慌之下,
在那片被恐惧冻结的麻木深处,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暖意,如同被深埋的炭火,
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透出了一点微光。很轻,很短暂,甚至带着负罪感。她迅速低下头,
仿佛被那点微光烫伤。她拿起抹布,更加用力地擦拭着冰冷的台面,一遍,又一遍。
仿佛要将刚才发生的一切,连同那点不该有的暖意和沉重的担忧,都彻底擦拭干净。
只是这一次,擦拭的动作里,带上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不可查的颤抖。
--4便利店的冷光依旧,冰柜的嗡鸣也依旧。但林晚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卷帘门落下的瞬间,她的目光不是习惯性地投向收银台或货架,而是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
飞快地扫向店内最深处——那个堆着废纸壳的半高纸箱。纸箱敞开着,
如同昨夜流浪汉离开时那样。里面空空如也。那两个白色的饭团包装袋消失了,
只留下几张被翻乱的废弃纸壳,像无声的证物,
证明着昨夜那场隐秘的、近乎疯狂的交锋并非梦境。林晚的心猛地一沉,
随即又像被什么攥紧,悬在半空。他拿走了。真的拿走了。这意味着什么?
是单纯的饥饿被满足,还是……一种默许的信号?一种危险的试探?恐慌像冰冷的潮水,
再次从脚底漫上来。店长会不会从监控的某个死角看到?那个流浪汉尝到了甜头,
会不会今晚再来?甚至带来同伴?阿强早上交接时,有没有注意到纸箱的异样?
他会不会多嘴告诉店长?这些问题像毒蛇一样缠绕着她,
让她站在收银台后的每一秒都如坐针毡。她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拿起抹布擦拭。
她的手心在制服裤缝上蹭了蹭,试图擦掉并不存在的冷汗。
目光不受控制地飘向角落的监控探头。那个小小的红色指示灯,今夜在她眼中,
不再是冰冷的监视器,更像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的倒计时器。它沉默地亮着,
忠实地记录着店内的一切,包括她此刻无法掩饰的焦虑。她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
那点红光似乎比平时更亮了些,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嘲弄。她强迫自己深呼吸,
拿起那块半湿的抹布。指尖触到冰凉的布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擦拭。对,擦拭。
用这重复的、机械的动作,把混乱的思绪也擦掉。不锈钢台面映出她紧绷的脸,
眼下的乌青似乎更深了。她用力地擦,一遍又一遍,
仿佛要把昨夜所有的痕迹、所有的冲动、所有的恐惧,都彻底抹去。老烟枪准时出现。
他佝偻的身影穿过感应门,带来一丝夜风的凉意。林晚的心跳漏了一拍,
目光下意识地紧紧追随着他。他依旧走向香烟柜台,拿起那包最便宜的烟。但这一次,
林晚的观察不再是职业性的麻木。她的目光变得锐利,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审视。
她看着他布满皱纹和污垢的手,看着他浑浊空洞的眼睛,
看着他身上那件似乎永远也脱不下来的旧夹克。他付钱时,林晚找零的动作比平时慢了一拍。
硬币落在台面上,“叮”一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老烟枪依旧没有看她,抓起烟和零钱,
转身离开。整个过程,他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对林晚内心的惊涛骇浪毫无察觉。
他的离开,并没有带走林晚的焦虑,反而让她更加专注于窗外。她不再仅仅是“看”,
而是在“窥视”。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反复扫视着便利店斜对面的垃圾桶区域,
扫视着后门那个堆纸箱的角落,扫视着人行道阴影里的每一处可疑动静。
每一个路过的模糊人影,都会让她瞬间绷紧神经。是那个流浪汉吗?他又来了?带着期待?
还是带着贪婪?时间在无声的煎熬和警惕的窥视中缓慢流逝。冰柜的嗡鸣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单调得令人心烦。突然,收银台内侧的电话铃声刺耳地炸响!林晚整个人剧烈地一颤,
手里的抹布差点掉在地上。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是店长!
一定是店长从监控里发现了!她的脸色瞬间煞白,血液仿佛都冲到了头顶,
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她僵硬地转过身,盯着那部黑色的、此刻如同凶器般的电话。
铃声固执地响着,一声声敲打着她脆弱的神经。怎么办?接?还是不接?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制服。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冰凉。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话筒的瞬间,铃声戛然而止。死寂。
比铃声响起前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林晚僵在原地,伸出的手悬在半空,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冷汗顺着额角滑下,滴落在冰冷的台面上,晕开一小块深色的痕迹。不是店长?
还是店长拨错了?或者……他只是在试探?她猛地缩回手,像被烫到一样。
巨大的恐惧如同实质的冰水,将她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
她几乎能想象出店长在电话那头阴沉的脸,和他刻薄的咆哮:“林晚!你搞什么鬼?
纸箱里的饭团怎么回事?!”她再也无法安心站在收银台后。她拿起抹布,却不是为了擦拭,
更像是在手里寻找一个支撑点。她开始在狭窄的过道里踱步,脚步轻而急促,
像被困在笼中的兽。目光在货架间、在地面上、在监控探头上来回逡巡。
她走到后门那个纸箱旁,蹲下身,神经质地整理着里面被翻乱的废纸壳,
试图将它们恢复成“正常”的样子。指尖触碰到粗糙的纸板,
昨夜那种做贼般的心虚感再次汹涌而来。她甚至产生了一种冲动,
想立刻把整个纸箱搬走扔掉,彻底毁灭“证据”。就在这时,感应门滑开。
林晚像惊弓之鸟般猛地站起身,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她下意识地护住身后的纸箱,目光惊恐地投向门口。进来的是“夜归白领”。今夜的她,
恢复了前几日的模样。妆容精致妥帖,昂贵的羊绒大衣干净挺括,头发一丝不乱。
只是眉眼间的疲惫依旧浓重,像用再厚的粉底也遮盖不住的阴影。她径直走向冷藏柜,
拿了一瓶矿泉水和一份三明治,然后走向收银台。她的脚步稳定,神情平静,
仿佛昨夜那个在窗边崩溃痛哭、被雨水和泪水浸透的女人从未存在过。
林晚僵硬地走回收银台后。扫码,报价格,声音干涩得厉害。“一共二十一块五。
”夜归白领递过一张卡。在等待刷卡机反应的短暂沉默中,
林晚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对方脸上。那精心描绘的眉眼,
那紧抿的、透着一丝倔强的嘴角……昨夜就是这张脸,在她递出的廉价纸巾下无声哭泣。
而现在,这张脸平静无波,像覆盖着一层坚硬的冰壳。“谢谢。”夜归白领接过卡和购物袋,
声音平淡,没有一丝波澜。她甚至没有看林晚一眼,转身就朝门口走去。
就在她即将踏出感应门的瞬间,林晚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她,
落在了她拿着购物袋的手上——那只手的手腕处,系着一条细细的、几乎看不清的银色手链。
那手链极其普通,甚至有些陈旧,在便利店的冷光下泛着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光芒。
林晚的心,像是被那点微弱的光芒轻轻刺了一下。夜归白领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便利店里重新剩下林晚一人。电话没有再响起。窗外也没有出现流浪汉的身影。
老烟枪来过又走了。夜归白领也走了。一切都像从未发生。但林晚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昨夜那点微弱的暖意,如同投入死水的一点火星,在巨大的恐慌和店长电话的无声威慑下,
早已熄灭,只剩下冰冷的灰烬。那点灰烬里,
裹挟着更深的恐惧、更沉重的负罪感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无力感。她慢慢走回收银台后,
没有再看那个纸箱,也没有再看窗外。她拿起那块早已变得冰冷的抹布,
重新开始擦拭光洁的不锈钢台面。动作缓慢、沉重,带着一种耗尽心力的疲惫。一遍,
又一遍。冰柜的嗡鸣声似乎更大了,像无数只苍蝇在耳边盘旋。监控探头的红灯,
在角落无声地亮着,像一个永恒的、冷漠的句点。第四夜,在无声的余烬和持续的窥视中,
沉重地走向黎明。林晚的心,沉在冰冷的灰烬里。---5便利店的空气像凝固的油脂。
没有雨,没有风,连窗外的霓虹都显得格外沉寂,仿佛这座城市也陷入了某种深沉的疲惫。
卷帘门落下的沉重声响之后,是比前几夜更加令人窒息的寂静。冰柜的嗡鸣不再是背景音,
它成了唯一的主角,单调、固执地填满每一寸空间,钻进耳朵里,
像有无数只细小的虫子在里面钻爬。林晚站在收银台后,没有立刻拿起抹布。她只是站着,
背脊习惯性地微驼,像一截被风霜侵蚀殆尽的枯木。第四夜那通戛然而止的电话,
像一根冰冷的毒刺,深深扎进她的神经末梢,余痛未消,
反而在死寂中发酵成一种持续的、低度的恐慌。她感觉自己的感官被这恐慌无限放大,
又同时被一种巨大的麻木包裹着。她的目光,像被无形的锁链牵引,第一时间不是投向货架,
也不是望向窗外,而是死死锁在角落里那个监控探头上。那个小小的红色指示灯,
今夜在她眼中,不再是冰冷的眼睛,更像一个瞄准镜的中心,一个黑洞洞的枪口,
无声地指向她。店长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了。那通电话就是警告。此刻,
他是不是正坐在某个地方,通过这个小小的镜头,冷冷地审视着她?
审视着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次不自然的动作?等着她再次“犯错”,
好名正言顺地把她扫地出门?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上来,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
她甚至不敢深呼吸,仿佛连呼吸的幅度都会被捕捉、被解读。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但眼角的余光却无法摆脱那点红光的灼烧感。它无处不在。像烙印,刻在她的视网膜上。
她僵硬地伸出手,拿起那块冰冷的抹布。指尖触碰到湿冷的布料,带来一阵微弱的战栗。
擦拭的动作开始了。不再是前几夜那种带着发泄或自我安慰的用力,
而是变得极其谨慎、克制。每一次手臂的摆动,都像在刀尖上跳舞,生怕幅度过大,
引来监控那头无声的裁决。不锈钢台面映出她苍白、紧绷的脸,眼下的乌青如同淤伤,
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戒备。她擦拭着,动作标准得像教科书,
却毫无生气,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在执行一项毫无意义的指令。老烟枪准时出现。
感应门滑开,带进一丝微弱的夜风,却吹不散店内的凝滞。他佝偻的身影走进来,
脚步似乎比平时更沉重,伴随着几声压抑的、撕心裂肺般的咳嗽。
那咳嗽声在死寂的便利店里炸开,像砂纸摩擦着林晚紧绷的神经。她猛地抬头,
目光锐利地射向他。他依旧走向香烟柜台,拿起那包最便宜的烟。但这一次,
林晚的观察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贪婪的专注。
她看着他布满老年斑和深刻皱纹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拿起烟盒,
看着他因为咳嗽而更加佝偻的背脊,看着他浑浊的眼球里那一片死水般的空洞。
他走到收银台前,放下烟和钱,又是一阵无法抑制的呛咳,枯瘦的肩膀剧烈地耸动,
整个人摇摇欲坠。林晚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不是因为同情,
而是一种更深的、被强行拉入他人痛苦的窒息感,混杂着她自身无法排解的恐惧。
她飞快地扫码,报价格,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八块五。
”她找零的动作快得像要甩掉什么烫手的东西。硬币落在台面上,“叮”一声,短促而刺耳。
老烟枪抓起烟和零钱,甚至没有力气像往常一样微微点头示意如果那也算示意的话,
只是喉咙里滚动着浑浊的痰音,转身,拖着灌了铅般的脚步,一步一挪地离开了。
感应门在他身后合拢,将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隔绝在门外,
只留下店内更加沉重的死寂和一股浓烈的、带着腐败气息的烟草苦味。
林晚盯着他消失的方向,很久。那佝偻的背影,那剧烈的咳嗽,像一把冰冷的钥匙,
猝不及防地捅开了她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她想起了病床上丈夫最后的日子,
也是这样的咳嗽,撕心裂肺,耗尽了生命最后的热度。那时的无力感,
和此刻混杂着恐惧的窒息感,竟然如此相似。一股尖锐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
她用力眨了眨眼,将那点不合时宜的湿意逼了回去。不能哭。监控看着呢。她迅速低下头,
更加用力地、近乎自虐般地擦拭着台面,仿佛要把这突如其来的脆弱联想也一并擦掉。
抹布下的不锈钢冰冷刺骨,冻得她指尖发麻。时间在冰柜的嗡鸣和无声的煎熬中凝固。
林晚感觉自己像被困在了一块巨大的、透明的琥珀里。
看得见外面模糊流动的光影偶尔疾驰而过的车灯,却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她不再踱步,不再整理货架,甚至尽量减少不必要的移动。她就那么钉在收银台后,
像一个被焊死的零件。只有目光,像探照灯一样,
在监控探头、空荡的过道和窗外死寂的街道之间反复扫视,警惕着任何一点风吹草动,
也警惕着自己内心任何一丝不该有的波动。接近凌晨一点,
感应门滑开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是“夜归白领”。她依旧妆容精致,大衣笔挺,
像一尊完美的、没有温度的雕像。她径直走向冷藏柜,拿了一瓶熟悉的矿泉水和一份沙拉。
走向收银台时,她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过分寂静的店里显得格外清晰,
每一步都像踩在林晚紧绷的心弦上。林晚机械地扫码,报价格。“一共二十五块八。
”声音平板无波。夜归白领递过卡。在等待刷卡机反应的短暂几秒钟里,
林晚的目光习惯性地低垂,落在收银台的台面上。然而这一次,
她的视线却被对方放在台面上的手吸引了。那只手,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很干净,
涂着低调的裸色甲油。但吸引林晚的,是手腕上系着的那条细细的银色手链。它太细了,
太旧了,在便利店惨白的光线下几乎毫不起眼。链子本身已经有些发黑,
吊着一个更小的、同样发黑的、形状模糊的坠子,像一颗小小的、凝固的泪滴。
林晚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条手链上。一股莫名的、汹涌的情绪毫无预兆地席卷了她。
那不是对眼前这个女人的,而是对自己。她想起了什么?是很多很多年前,
在她还不是下岗女工,还不是守夜人,生活还带着一点模糊希望的时候,
她也曾有过这样一条廉价的手链吗?是初恋送的?还是某个生日时自己在地摊上买的?
她记不清了。只记得那链子也曾贴着她的皮肤,带着一点廉价的凉意,
也曾承载过一点微不足道的、属于年轻时光的欢喜或憧憬。那条手链后来去了哪里?
像她工厂的工牌照片一样,被生活的洪流冲走了吗?还是被她自己,在某个绝望的时刻,
随手丢弃了?一股尖锐的、混合着巨大失落和刺骨孤独的痛楚,
毫无防备地刺穿了林晚层层包裹的麻木和恐惧。比昨夜想起丈夫的咳嗽更甚。
那条小小的、发黑的银链,像一个冰冷的嘲讽,映照出她整个被磨损殆尽的人生。
她失去了工作,失去了丈夫,和儿子形同陌路,像幽灵一样守在这片彻夜不熄的冷光里,
连一点廉价的念想都没有留下。她的存在,就像这条手链一样,陈旧、黯淡、毫无价值,
随时可以被替换、被丢弃。“谢谢。”夜归白领平淡的声音响起,拿回了卡和购物袋。
林晚猛地回过神,心脏因为刚才那瞬间汹涌的情绪而狂跳不止。她甚至没看清对方的表情,
只看到那只戴着旧银链的手拎着袋子,转身,高跟鞋的声音再次敲击着地面,
一步步走向门口。就在夜归白领即将踏出感应门的瞬间,
林晚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追随着那只手,追随着手腕上那点微弱的光泽。
一股强烈的、近乎卑微的冲动攫住了她——她想叫住她。不是要说什么,
只是想再看一眼那条手链。仿佛多看几眼,就能抓住一点自己早已灰飞烟灭的过去,
就能证明自己也曾有过一点点……属于“人”的温度。她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
但喉咙像被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监控探头的红光像烧红的烙铁,
烫在她的后颈。恐惧瞬间压倒了那点可怜的冲动。感应门滑开,又合拢。
夜归白领的身影消失了。那点微弱的银光也消失了。便利店里重新只剩下林晚一人,
和那永不停歇的冰柜嗡鸣。巨大的、无法言说的孤独感,像冰冷的潮水,终于彻底淹没了她。
比恐惧更深,比疲惫更沉。它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沉重得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不再是那个警惕的、害怕失去工作的守夜人,
她只是一个被彻底遗忘在时间角落的、连一点微末念想都守不住的可怜虫。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望向面前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窗外是模糊的城市光影,
窗内是惨白的灯光。玻璃上清晰地映出她的身影: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制服,头发枯槁,
面色灰败,眼窝深陷,眼神空洞得像两口废弃的枯井。那个倒影里的女人,
陌生、苍老、疲惫,带着一种被生活彻底榨干的死寂。她看着玻璃中的自己,看了很久,
很久。冰柜的嗡鸣声似乎变成了遥远的背景。监控探头的红光依旧亮着,
但她似乎感觉不到了。第五夜,在这片冰封的寂静和刺骨的孤独中,
像一个巨大的、沉重的钟摆,缓缓地、艰难地,走向黎明。林晚的心,
沉在冰冷的、绝望的深渊里,连挣扎的力气都已耗尽。
---6第五夜的死寂像一层厚重的冰壳,紧紧包裹着林晚,也包裹着整个便利店。
第六夜的卷帘门落下时,连那点象征性的隔绝感都显得多余。冰柜的嗡鸣不再是背景,
它是唯一的存在,填满了林晚被掏空的躯壳,震得她颅骨发麻。她甚至没力气拿起抹布,
只是背靠着收银台冰冷的金属边缘,身体微微下滑,像一滩即将融化的蜡。
监控探头的红光依旧灼烧着她的感知,但恐惧已经麻木,
变成一种沉重的、无法摆脱的背景辐射。孤独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滞涩。玻璃窗上那个灰败的倒影,
就是她存在的全部意义——一个被遗忘的、等待腐朽的标点符号。时间失去了刻度。
也许刚过午夜,也许已是凌晨。便利店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坟墓。林晚半阖着眼,
意识在嗡鸣的冰海和绝望的冻土之间浮沉。突然——感应门发出短促的“嘀”声,
猛地向两侧滑开!一股深夜特有的、带着露水寒意的风猛地灌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