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锦书错:替嫁惊魂暮色像泼翻的墨汁,沉沉压向尚书府。正堂里,
父亲苏明远捧着那卷明黄圣旨,枯瘦的手抖得几乎托不住。鎏金云纹的绢帛上,
“定国大将军萧珩”七个字刺得他眼底发痛。“哐当——哗啦!
”内室骤然爆出瓷器粉身碎骨的锐响,紧接着是嫡姐苏玉瑶歇斯底里的哭嚎,
刀子般刮过每个人的耳膜。“我不嫁!死也不嫁那个活阎王!”珠帘被猛地掀开,
苏玉瑶鬓发散乱地冲出来,脸上涕泪纵横,精心描绘的妆容糊成一团,
赤红着眼直扑父亲手中的圣旨,“什么定国将军!那就是个毁了容、断了腿的疯子!
是屠城的恶鬼!他府里抬出来的死人比抬进去的活人还多!让我嫁他?
父亲不如现在就一根白绫勒死我,全了苏家的体面!”她声音尖利得劈了叉,
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瑶儿!慎言!”嫡母王氏惊得脸色煞白,扑上去死死抱住女儿,
染着鲜红蔻丹的指甲深深陷进苏玉瑶的锦缎衣袖里,声音压得又低又急,“那是圣旨!
抗旨是要诛九族的啊!”苏明远踉跄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凉的红木椅背上,
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圣旨滚落在地,明黄的卷轴沾了尘土。
诛九族……这三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心窝。他苏家满门,几十条人命,
荣华富贵,百年清誉……难道今日就要断送?绝望的死寂笼罩下来,
只有苏玉瑶压抑不住的抽噎在空阔的堂屋里回荡,一声声敲在濒临崩溃的神经上。角落里,
我垂着头,努力将整个身子缩进更深的阴影里,几乎屏住了呼吸。
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袖口内袋里那枚硬物——生母留下的旧玉佩。冰凉的玉质贴着皮肤,
边缘磨得圆润,中心似乎刻着什么繁复的纹路,在黑暗中无法看清。
这枚带着西南边陲气息的玉佩,是娘临终前唯一塞给我的东西,
也是我与她、与那个遥远故乡最后的联系。掌心一片湿冷黏腻。忽然,一道目光,
毒蛇般阴冷黏腻地缠了上来。是嫡母王氏。她不再看哭闹的苏玉瑶,
也不再看面如死灰的苏明远。那双精明的眼睛穿过昏暗的光线,精准地钉在我身上。
那眼神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算计。
她猛地推开怀里的苏玉瑶,几步就跨到我面前。
浓郁的脂粉香气混合着一种焦躁的汗味扑面而来。她冰凉的手像铁钳一样抓住我的胳膊,
尖利的指甲几乎要隔着薄薄的夏衫掐进我的肉里。疼痛让我瞬间绷紧了身体。“婉姐儿,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狠绝,热气喷在我耳畔,
“你姐姐是苏家的嫡长女,是老爷的命根子,更是我们苏家未来的指望!
她绝不能毁在那个活阎王手里!”她顿了顿,目光像淬了毒的针,
死死钉住我惊恐放大的瞳孔,“你娘…她走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吧?可怜见的,
在庄子上熬了那么些年,
临了连口像样的棺木都没有……”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临终前枯槁的面容、那口薄得可怜的杨木棺材……尘封的痛楚被这轻飘飘的一句话狠狠撕开,
鲜血淋漓。王氏满意地看着我瞬间惨白的脸和颤抖的嘴唇,手上力道更重,
指甲几乎嵌进皮肉,声音却带上了一丝蛊惑般的轻柔:“好孩子,替你姐姐去。
只要你安安分分上了花轿,我立刻开祠堂,把你娘的名字堂堂正正写进族谱,
享苏家嫡脉香火供奉!给她一个体面!否则……”她没说完,只是那眼神里的阴毒和威胁,
比任何话语都更刺骨。我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冻住了。拒绝?
嫡母有无数种方法让我和我那早逝的娘亲在地下都不得安宁。答应?
将军府……那个传闻中如同修罗炼狱的地方……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四肢百骸,
勒得我几乎窒息。“老爷!”王氏猛地扭头,看向失魂落魄的苏明远,声音陡然拔高,
带着孤注一掷的尖利,“您还在犹豫什么?难道真要看着我们苏家满门抄斩,
祖宗基业毁于一旦吗?婉姐儿也是苏家的女儿!这是她报答苏家养育之恩的时候了!
”苏明远浑浊的目光终于从地上的圣旨移开,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复杂极了,有愧疚,
有挣扎,但最终,都被一种更庞大的、对家族倾覆的恐惧所淹没。他嘴唇翕动了几下,
终究只是疲惫地、沉重地,闭了闭眼。一个无声的默许。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感瞬间淹没了我。身体深处最后一丝力气被抽干,连指尖都麻木了。
我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任由王氏带来的几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架住胳膊,
半拖半拽地拉向后堂。梳妆镜前,刺目的红像血一样泼洒开来。大红的嫁衣被强行套在身上,
沉甸甸的,压得我喘不过气。金丝绞成的凤冠勒紧了额角,冰冷的珠翠垂下来,撞击着脸颊。
脂粉被毫不怜惜地涂抹在脸上,掩盖住毫无血色的惨白。镜子里的人影模糊而陌生,
只有一双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映不出半点光亮。没有送嫁的亲人,没有喧天的喜乐。
苏玉瑶站在垂花门后阴影里,脸上泪痕未干,嘴角却扯出一个毫不掩饰的、快意又恶毒的笑。
王氏隔着轿帘,最后塞进来一句冰冷入骨的叮嘱:“记住你的本分!
若敢在将军府惹出半点风波,连累了你姐姐的好名声……你娘在地下也休想安生!
”轿帘猛地落下,隔绝了那张令人心悸的脸,也隔绝了我与苏家最后一丝脆弱的联系。
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我自己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和轿子被抬起时那令人眩晕的摇晃。
外面是帝都华灯初上的喧嚣。小贩的叫卖,孩童的嬉闹,
酒楼飘出的丝竹……人间烟火气透过薄薄的轿帘缝隙钻进来,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墙,
冰冷而遥远。这一切的鲜活,都与我无关了。袖中那枚小小的玉佩被我死死攥在手心,
坚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唯有这微弱的痛感,提醒着我还在呼吸。
生母模糊的容颜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心口传来一阵细细密密的抽痛。娘,
对不起……女儿没用……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尖的冰凉一直蔓延到心底深处。
不知过了多久,轿身猛地一顿,停了下来。外面抬轿的轿夫似乎也屏住了呼吸,
连低声的交流都彻底消失了。一种异样的、令人极度不安的死寂笼罩下来。
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透过轿帘下方那道窄窄的缝隙,
向外望去——两扇巨大到令人窒息的府门矗立在眼前。门是沉沉的玄黑色,
仿佛能吞噬掉一切光线。门环是狰狞的兽头,在渐浓的暮色里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
没有悬挂任何喜庆的红绸灯笼,没有一丝人声。整座府邸像一头蛰伏在黑暗里的庞然巨兽,
沉默地张开它黑洞洞的口。一股阴冷的、带着铁锈和腐朽气息的寒风,
无声无息地钻进轿帘缝隙,蛇一样缠绕上我的脚踝,激起一片冰冷的战栗。轿帘外,
喜婆带着哭腔的声音抖得不成调,一只枯瘦的手哆嗦着伸进来,
往我僵硬的手里硬塞进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姑娘……”喜婆的声音带着濒死的恐惧,
这个……防…防身吧……”第二章、深渊初探:面具下的毒牙轿帘被一只枯槁的手猛地掀开。
外面不是预想中的庭院回廊,而是一条幽深得望不见尽头的甬道。两侧高墙耸立,
青黑色的砖石在暮色里泛着湿冷的光,墙缝里顽强钻出的几丛野草,也透着一股衰败的死气。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味道,像是经年累月的铁锈混合着某种药材的苦涩,
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没有迎亲的喜乐,没有喧闹的宾客,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仆从。
只有引路的那个老仆,佝偻着背,脚步拖沓得像是踩在棉花上,
灯笼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方寸之地,将他佝偻的影子在冰冷的高墙上拉得扭曲变形,
如同鬼魅。甬道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只有我们两人一前一后单调的脚步声在死寂中回荡,
每一步都踏在心尖上。袖中那柄喜婆塞进来的匕首,冰冷的金属紧贴着皮肤,硌得我生疼,
成了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实物。将军府……这里不像人间府邸,
更像一座巨大、冰冷、吞噬生机的坟墓。新房的布置与这死寂格格不入,
透着一股刻意的、令人不安的华丽。大红的锦帐,描金的妆台,
桌上甚至还摆着几碟精致的点心和一壶酒。两支粗如儿臂的龙凤喜烛在沉重的烛台上燃烧着,
跳跃的烛火非但没带来暖意,反而在空旷的房间里投下无数摇曳晃动的阴影,
如同潜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空气是凝滞的,带着一股陈年家具和灰尘的气息,
那点若有似无的甜腻熏香根本压不住。我僵立在屋子中央,手脚冰凉。
那身沉重的嫁衣和凤冠像一副无形的枷锁。时间在死寂中变得粘稠而漫长,
每一息都像在油锅里煎熬。心跳声在耳膜里擂鼓般放大,咚咚作响,几乎要撞破胸膛。
袖中的匕首已被汗浸湿,滑腻得几乎抓不住。
“咔哒…咔哒…咔…哒……”一种极其滞涩、沉重的声音,
毫无预兆地从门外深邃的黑暗甬道里传来。像是生锈的机括在艰难运转,
又像是某种沉重的、布满铁锈的轮子,一下、一下,极其缓慢地碾过青砖地面的缝隙。
那声音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摩擦感,不紧不慢,却精准地碾碎了房中最后一丝虚假的平静,
也碾在我绷紧到极致的神经上。它近了。越来越近。每一声“咔哒”都像踩在我的心尖上,
冰冷的恐惧顺着脊椎一路爬升,头皮阵阵发麻。身体的本能让我想后退,想蜷缩,
想逃离这声音的来源,但双腿却像灌了铅,死死钉在原地,动弹不得。终于,
那声音停在了紧闭的门外。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连烛火燃烧的噼啪声都消失了,
整个世界只剩下我自己狂乱的心跳。“吱呀——”门轴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缓缓推开。一个身影,嵌在门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首先映入眼帘的,
是冰冷的金属光泽。半张脸完全覆盖在毫无纹饰的银质面具之下,那面具线条冷硬,
边缘锐利,在跳跃的烛光下反射出幽幽的寒芒,如同凝结的冰霜。面具没有覆盖的下半张脸,
下颌的线条绷得像出鞘的刀锋,薄唇抿成一条毫无温度的直线。
他坐在一架宽大的乌木轮椅上,身形隐在宽大的玄色衣袍里,看不出具体轮廓,
却散发出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喘不过气的压迫感。那身衣袍,不是喜庆的吉服,
而是毫无纹饰的深沉玄色,几乎与门外的黑暗融为一体。
轮椅的木质扶手被他一只骨节分明、异常苍白的手搭着,那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
却透着一股非人的冰冷。他就这样沉默地停在那里,面具后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冰锥,
穿透空气,牢牢钉在我身上。那目光里没有审视,没有好奇,
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打量死物般的沉寂。时间仿佛凝固了。冷汗浸透了里衣,
粘腻地贴在背上。袖中的匕首几乎要被我捏碎,掌心全是滑腻的汗。我垂着头,
视线死死盯着自己绣鞋尖上一点模糊的缠枝莲纹,不敢再抬半分。死寂被打破。
“呵……”一声极轻的低笑,从那薄削的唇间逸出。没有丝毫暖意,
反而像是砂纸摩擦着粗糙的砾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嘲弄。
“尚书府……”他缓缓开口,那沙哑的声线在空旷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冰渣,“胆子不小。”轮椅的轮子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发出“咯”的一声轻响,在死寂中如同惊雷。他离我更近了。一股无形的压力骤然增强,
带着铁锈和冷冽的气息扑面而来。“敢拿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女,”他的声音陡然转冷,
寒意刺骨,“来糊弄本将军?”最后一个字落下的瞬间,一只冰冷的手如同毒蛇出洞,
快得完全看不清轨迹!带着铁锈和药草混合的冰冷气息,猛地钳住了我的下巴!力道之大,
几乎要捏碎骨头!“唔!”剧痛让我闷哼出声,被迫抬起头,
猝不及防地撞进面具后那双眼睛。那根本不是一双属于活人的眼睛。瞳孔是极深的墨色,
浓稠得化不开,里面翻涌着某种沉郁的、近乎死寂的黑暗,
像是暴风雨来临前最深沉压抑的海面,又像是埋葬了无数尸骸的深渊。没有怒火,没有情绪,
只有一片冰冷的、审视猎物般的漠然。他微微俯身,银面具几乎要贴上我的脸,
冰冷的气息拂过我的皮肤。那沙哑的声音压得更低,
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蛇信子般的嘶嘶气音:“抖什么?”下巴上的力道又重了三分,
剧痛让我眼前阵阵发黑,牙齿不受控制地微微打颤。
“他们没告诉你——”他盯着我因痛苦和恐惧而扭曲的脸,面具后的声音毫无波澜,
却字字如冰锥,狠狠凿进我的耳膜,
“上一个敢这样欺骗本将军的人……”他刻意停顿了一下,
冰冷的指尖在我的下颌骨上缓缓划过,带来一阵战栗。“……他的头骨,
现在还钉在我辕门最高的那根旗杆上?”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风吹日晒,乌鸦啄食……很好看。”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瞬间冻僵。
传闻中那些关于他暴戾嗜血的描述,此刻不再是道听途说,而是化作了实质的恐惧,
像无数冰冷的毒蛇缠绕住心脏,狠狠噬咬。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咙口涌上浓重的腥甜。
“将军……”我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两个破碎的音节,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下巴上的剧痛和那冰冷无情的注视几乎要摧毁我的意志。但袖中那枚玉佩坚硬的棱角,
隔着衣料狠狠硌着腕骨,生母临终前枯槁的面容在眼前一闪而过。不能死……至少,
不能现在死在这里!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猛地吸了一口气,
压下喉咙的腥甜和身体的颤抖,用尽所有力气维持住最后一丝清明。
目光避开他那双深渊般的眼睛,强迫自己看向旁边紫檀木圆桌上那套孤零零的合卺酒具。
“妾身……”我艰难地开口,声音依旧不稳,却竭力让每一个字清晰,
“苏氏……侍奉将军……饮合卺酒。”下巴上的钳制依旧冰冷如铁,
那深渊般的目光没有丝毫移开。我几乎是拖着灌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到桌边。每走一步,
都感觉那冰冷的目光如芒在背。手指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那冰凉的酒壶。我垂着眼,
不敢再看那面具一眼,所有的意志力都集中在控制自己颤抖的手上。屏住呼吸,
提起沉重的银酒壶,小心翼翼地将清冽的酒液注入两只小巧的玉杯中。
琥珀色的酒水在烛光下微微荡漾,映出我惨白如纸的脸。
“妾身……”我将其中一杯双手捧起,微微躬身,递向轮椅的方向。头垂得更低,
声音带着一种被恐惧挤压到极致的、卑微的平静,“只惧……将军不肯饮此酒。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哦?
”一声极轻的、辨不出情绪的疑问词。他搭在轮椅扶手上的苍白手指,
似乎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就在我以为这死寂会永远持续下去的时候,那只苍白的手动了。
却不是去接我手中的酒杯。电光火石间!一道残影掠过!“啪嚓——!”一声刺耳的脆响!
我甚至没看清他的动作,只觉得手腕猛地一痛,
一股巨大的、完全无法抗拒的力量狠狠撞在玉杯上!温润的玉杯瞬间炸裂开来!
碎片如同锋利的冰刃,四散飞溅!一股尖锐到无法形容的剧痛猛地从掌心炸开!“啊!
”短促的痛呼不受控制地冲出喉咙。低头看去,一片尖锐的玉杯碎片,
深深扎进了我柔嫩的掌心!殷红的血珠瞬间涌出,沿着掌纹蜿蜒而下,
滴落在脚边猩红的地毯上,也染红了我大红的嫁衣袖口。那抹红在烛光下迅速晕开,
刺目得惊心。剧痛让我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眼前阵阵发黑。我死死咬住下唇,
才没有瘫软下去。轮椅上的男人,缓缓收回了手,姿态依旧慵懒地靠在椅背上。
银面具在烛光下反射着幽幽冷光,他的视线,慢条斯理地扫过我因剧痛而紧蹙的眉头,
扫过我瞬间惨白、冷汗涔涔的脸,最后,
落在我那只被鲜血染红、却依旧死死维持着递出姿势的残破手掌上。死寂中,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依旧沙哑,却不再是之前的冰冷嘲弄,而是多了一丝……玩味?
“呵……”笑声在空旷阴冷的房间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残忍兴味。“有趣。
”第三章、迷雾裂痕:跪地的刺客掌心那道被玉杯碎片割开的伤口,
在无人问津的阴冷里溃烂流脓,每一次屈伸都牵扯出钻心的疼。白日里,
我用布条紧紧缠裹住,藏在宽大的素色衣袖下,依旧沉默地清扫着这座巨大坟墓的角落。
将军府的死寂并未因多了一个“夫人”而改变分毫。仆役稀少,且个个如同泥塑木雕,
行走无声,眼神空洞,只机械地完成分内事,仿佛这座府邸本身就是一口活棺材,
吸干了所有活气。萧珩如同幽灵,大部分时间隐匿在他那守卫森严的东院深处。偶尔,
我会在曲折的回廊尽头瞥见那架沉重的乌木轮椅被侍卫推过的影子,
玄色的衣袍在阴影里拖曳,银面具反射着幽冷的光,
像蛰伏在深渊里的巨兽偶尔睁开的冰冷竖瞳。每一次不期而遇,
那道漠然的、不带任何情绪的视线扫过,都让我后背瞬间爬满冰冷的汗珠,
掌心未愈的伤口也仿佛被无形的手指狠狠攥紧,抽痛不已。恐惧像藤蔓,
缠绕着骨缝日夜疯长。但比恐惧更强烈的,是求生的本能。我像一只误入猛兽巢穴的蝼蚁,
只能将所有的感官放到最大,用沉默和卑微将自己缩到最小,在这无处不在的死亡阴影下,
竭力捕捉每一丝可能活下去的缝隙。日子在死水般的沉寂中流淌了月余。
就在我以为余生都将如此,在恐惧的泥沼里缓慢窒息时,
变故以一种猝不及防的、近乎羞辱的方式降临。那日午后,
我正用未受伤的左手费力地擦拭着回廊尽头一根落满灰尘的朱漆柱子。阳光吝啬地洒下几缕,
却驱不散四周的阴冷。一个玄衣侍卫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廊下,
是萧珩身边常跟着的那个叫萧七的年轻侍卫。他面容普通,眼神却异常锐利沉稳,
像一把藏在鞘中的薄刃。他径直走到我面前,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
甚至眼神都未曾在我布满汗水和灰尘的脸上停留片刻。只抬手,将一件东西随意地丢了过来。
我下意识地接住。入手冰冷沉重,是一把黄铜钥匙。钥匙很大,样式古朴,
顶端刻着一个模糊的“库”字,边缘被磨得光滑,显然有些年头了。钥匙沉甸甸的份量,
压得我缠着布条的掌心又是一阵刺痛。“将军吩咐,”萧七的声音平板无波,
如同在宣读一道无关紧要的命令,“既是将军夫人,便该学着持家。府中一应内务,
自今日起,交由夫人打理。” 他顿了顿,目光终于落在我脸上,
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审视,如同在评估一件工具是否趁手,“库房重地,
夫人当……谨慎。”说完,他微微颔首,转身便走,玄色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廊柱的阴影里,
仿佛从未出现过。我僵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不是喜悦,
而是更深的、冰锥般的寒意。中馈?持家?交给我这个被强塞进来、如同摆设的“夫人”?
这绝非信任,更像是一个危险的试探,一个随手抛下的、布满荆棘的诱饵。
握着那把冰冷的钥匙,如同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我别无选择。
库房位于将军府西侧最偏僻的角落。沉重的铁门高大而斑驳,门环是两只面目狰狞的兽头,
布满暗红色的锈迹,散发着浓重的铁腥味。门环下方,挂着一把几乎锈成一坨的巨大铁锁。
钥匙插入锁孔时,发出艰涩刺耳的“嘎吱”声,仿佛许多年未曾开启。我用尽力气拧动,
铁锈簌簌落下。只听“咔哒”一声闷响,锁开了。推开铁门的刹那,
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灰尘混合着腐朽木料和金属锈蚀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我猛烈咳嗽,
眼泪瞬间涌出。待灰尘稍散,借着门缝透入的微光看清库房内部时,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头顶。空旷。难以想象的、令人心头发慌的空旷。
想象中本该堆叠如山的樟木箱笼、码放整齐的锦缎布匹、堆积如丘的米粮……全都不见踪影。
巨大的空间里,只有几排落满厚厚灰尘的空置木架,如同巨兽腐朽的肋骨,森然排列。
墙角结着厚厚的蛛网,在穿堂风里微微颤动。地面覆盖着一层均匀的灰土,
上面没有任何新的脚印。这里不像一个将军府的库房,
更像一座被彻底遗忘的、废弃多年的空仓。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惧攫住了我。
萧珩……他到底想做什么?让我“持家”,持的什么家?一个空壳子?我强压下心头的悸动,
忍着灰尘呛咳,一步步走入这片死寂的废墟。目光仔细扫过每一个角落,
不放过任何可能的线索。指尖拂过冰冷的、布满灰尘的木架边缘,留下清晰的痕迹。
走到最深处靠墙的一排架子时,脚下似乎踢到了什么东西。低头看去,
是一本半掩在厚厚灰尘和蛛网下的、残破发黄的册子。它被遗弃在角落,
像一块无人问津的垃圾。我蹲下身,用未受伤的左手小心地拂开覆盖其上的蛛网和灰尘。
册子很薄,纸页脆黄,边缘卷曲破损,封面早已不见,露出里面同样发黄的内页。
借着门缝透入的微弱光线,我翻开第一页。上面是用工整小楷记录的流水条目,密密麻麻。
大部分内容已被蛀虫啃噬得模糊不清,或是被水渍晕染成一片墨团。我耐着性子,
一页页翻看。这些条目似乎是一些日常的采买记录,米粮、布匹、灯油……数额不大,
记录琐碎。翻到册子中间偏后几页时,指尖猛地一顿。这一页的纸张相对完整,
墨迹也清晰许多。上面赫然写着“神武八年腊月,北境边军饷银”一行字!
后面紧跟着一个触目惊心的巨额数字!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边军饷银?
这本册子记录的竟然是军饷!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我屏住呼吸,
指尖小心翼翼地抚过那行墨字。墨痕的边缘有细微的、不自然的剐蹭痕迹,
像是被人用指甲或利器匆忙刮去掩盖着什么。
目光顺着那被刻意刮花、模糊不清的字迹往下移——“……拨付白银贰拾万两整。
经手人:兵部侍郎……”后面的字迹被刮得极其彻底,几乎无法辨认。
但那被刮去的模糊轮廓,隐约透出几个笔画的走向,似乎……像是一个“王”字?
兵部侍郎王……?一个当朝权势赫赫的姓氏猛地撞入脑海!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
兵部侍郎王崇恩!他是永昌帝的心腹近臣,更是……皇后娘娘的亲兄长!
寒意不再是顺着脊椎爬升,而是如同冰水兜头浇下!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心脏,
几乎要停止跳动!这空荡荡的库房,这被遗弃的账册,
这被刮去的名字……指向的是一个足以将整个将军府、甚至整个苏家碾为齑粉的惊天秘密!
萧珩知道吗?他让我来管这个空壳子,是试探?还是……借刀杀人?!就在这时,
一阵穿堂风猛地灌入库房深处,卷起地上的灰尘,扑了我一脸。头顶上方,
一根腐朽的、悬着巨大蛛网的横梁,似乎被风吹得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嘎吱”声。不对!
这风声……这声音……一股本能的、毛骨悚然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上脖颈!
我猛地抬头!库房深处,靠近屋顶那扇狭小气窗的阴影里,
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速度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绝不是错觉!
此地不宜久留!我几乎是凭着本能,飞快地将那本残破账册合拢,紧紧攥在手中,
顾不上满身灰尘,转身就朝库房大门冲去!回到那间依旧华丽却毫无暖意的新房,
天色已近黄昏。我将房门紧紧闩好,后背抵在冰凉的门板上,心脏还在狂跳不止。摊开手,
掌心全是冷汗,那本薄薄的、沾满灰尘的账册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几乎拿不住。
不敢点灯,只借着窗外透入的最后一点天光,我颤抖着翻开账册,直奔记载军饷的那几页。
凑近细看,那被刮去的名字处,除了模糊的“兵部侍郎”几个字,
在纸张纤维被刮损的细微凹痕里,残留着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辨识的墨痕。我屏住呼吸,
指尖蘸了点唾沫,极其小心地沿着那凹痕的走向轻轻涂抹。
一个残缺的、但依稀可辨的“王”字轮廓,在昏暗中隐隐浮现!兵部侍郎王崇恩!
那个权倾朝野、深得帝心的国舅爷!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哪里是账册?
这分明是催命符!来不及细想,必须留下证据!我扑到梳妆台前,翻出几张素白宣纸,
又找到一支半干的墨笔。手抖得厉害,墨汁在纸上洇开,但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凭着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将账册上关于那笔军饷的关键条目,尤其是那被刮去的名字痕迹,
尽可能准确地誊抄下来。每一个字都写得极其小心,如同在刀尖上行走。
就在我誊写到最关键处,笔尖悬在“王”字上方时——“噗!”桌上唯一燃着的一盏小油灯,
毫无征兆地熄灭了!不是被风吹灭!是灯芯被一股极其凌厉、冰冷的锐气瞬间切断!
灯油甚至来不及发出滋滋声!绝对的黑暗瞬间吞噬了整个房间!浓稠得如同墨汁!与此同时!
一股冰冷刺骨的劲风撕裂黑暗,带着死亡的腥气,直扑面门!太快了!
快得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我只觉得脖颈处一凉!
一道冰冷、坚硬、带着锋利锯齿感的金属,如同毒蛇的信子,
毫无预兆地贴上了我颈侧最脆弱的皮肤!森寒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浸透四肢百骸!
“东西,”一个刻意压低的、如同砂纸摩擦的嘶哑声音,紧贴着我的耳后响起,
带着令人作呕的冰冷气息,“交出来!”恐惧在瞬间炸开!身体僵硬如石雕,
血液似乎都冻结了!是那本账册!他们是为这个来的!冰冷的刀锋紧贴着跳动的脉搏,
只要对方手腕轻轻一抖……我甚至能感受到那锋刃切入皮肤的细微刺痛感!
“在……在桌上……”我竭力控制着声音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呵,”身后的刺客发出一声极轻的、充满不屑的冷笑。
颈侧的刀锋并未移开,反而更贴近了一分,冰冷的锐气激得皮肤起了一层细栗。
一只带着皮套、散发着皮革和血腥味的手,越过我的肩膀,
极其精准地摸向桌上那几张墨迹未干的誊抄纸。
就在那只手即将触碰到纸张的瞬间——“咔哒……咔哒……”门外深邃的甬道里,
那熟悉到令人心胆俱裂的滞涩声响,再次响起!是轮椅碾过石板的声音!不疾不徐,
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由远及近!那声音如同魔咒,
清晰地穿透紧闭的房门,敲打在每一个紧绷的神经上!颈侧的刀锋猛地一僵!
身后刺客的呼吸似乎也凝滞了一瞬!轮椅声停在了门外。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紧接着,
门轴发出沉重的、令人牙酸的“吱呀——”声,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缓缓推开。清冷的月光,
终于吝啬地洒进了一片狼藉的室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架沉默矗立在门口的乌木轮椅。
轮椅上的人,半边身子隐在门框投下的浓重阴影里,唯有那覆盖着半张脸的银质面具,
在月色下反射出冰冷、毫无生气的幽光。面具后的视线,如同两道凝结的冰锥,
精准地刺破黑暗,落在我的身上,落在我颈侧那道冰冷的刀锋上。
一个沙哑、冰冷、毫无起伏,却浸透了浓烈杀意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缓缓响起,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本将军的人……”轮椅微微向前滚动了一寸,
月光终于勾勒出他搭在扶手上那只骨节分明的苍白手掌。“你也敢动?”那声音并不高,
却带着一种令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恐怖威压!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成冰!
就在我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
以为身后刺客会暴起发难或挟持我作为人质时——颈侧那冰冷的、致命的锋刃,
突然毫无预兆地离开了!“哐当!”一声清脆的金铁坠地声!紧接着,
身后传来“噗通”一声闷响!我惊骇地睁大眼睛,猛地回头!
只见刚才还如同毒蛇般扼住我生死的那个黑衣刺客,此刻竟朝着门口的方向,
单膝重重跪倒在地!他低垂着头,姿态恭敬而急切,
声音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毫不作伪的敬畏和焦灼:“主子!属下该死!但那账册留不得!
必须立刻毁掉!”轰——!如同九天惊雷在耳边炸响!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主子?他叫谁主子?!
巨大的、难以置信的荒谬感和灭顶的恐惧瞬间将我淹没!我僵硬地、一点点地转动脖颈,
如同生锈的木偶,视线从跪地的刺客,缓缓移向门口——月光下,轮椅上的身影动了。
他没有操控轮椅前进。那只搭在扶手上的苍白手掌,五指缓缓收拢,然后,猛地用力一撑!
在月光、阴影和我惊恐到极致的目光注视下——那个在所有人眼中,包括在我面前,
永远只能坐在轮椅上的、残废毁容的将军……缓缓地、稳稳地……站了起来!
高大的身影瞬间拔起,如同蛰伏的凶兽终于挣脱了伪装,投下的阴影带着无与伦比的压迫感,
完全笼罩了跪地的刺客,也彻底吞噬了僵立当场的我!空气死寂。
第四章、残局棋手:面具后的刀时间仿佛被冻结在冰层里。轮椅旁,
那个高大的身影稳稳地站立着,玄色衣袍垂落,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轮廓,
哪里还有半分“残废”的影子?月光吝啬地勾勒出他侧脸的线条,冰冷坚硬如同刀削斧凿。
跪在地上的黑衣刺客头颅垂得更低,姿态是绝对的臣服。而我,
像一尊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石像,僵硬地立在原地,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分毫。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恐惧如同两股汹涌的暗流,在胸腔里激烈冲撞,几乎要将我撕裂。
主子……刺客叫他主子……萧珩……他一直是装的!他根本不是废人!
那本要命的账册……他全都知道!这从头到尾,就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局!
冰冷的空气钻进肺腑,带来针扎般的刺痛。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郁的血腥味,
才勉强抑制住喉咙里即将冲出的尖叫。就在这时,那道压迫感十足的身影动了。
他没有看跪地的刺客,仿佛那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他迈步,沉稳而无声,
像一头巡视领地的猛兽,径直朝我走来。高大的身影完全挡住了门外渗入的月光,
浓重的阴影瞬间将我彻底吞没。距离近在咫尺,
那股混合着铁锈、冷冽药草和无形血腥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我甚至能看清他玄色衣袍上细微的云纹。然后,他抬起了手。不是攻击,不是钳制。